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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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康二十年腊月二十,明理堂闭馆。
腊月二十二,桑沉焉在绛雪轩念书的最后一日。
这日,纪明任何功课也没吩咐,连平日里总是说起的卫夫人小楷练习得如何,也一句没问。
难得,最末一日,纪明在桑沉焉跟前摆起了先生的谱,让人添了好几次茶水,又让人去厨房取点心。
“后厨有个贵妈妈,做的五香糕不错,劳烦三姑娘去一趟。盯着贵妈妈做一碟子来。”
纪明恍若恁事儿也无,双目紧盯着书册,朗声吩咐道。
桑沉焉全然没有多想,只当是先生对她这个学子很是满意。笑着应下。纪府的地方,除开纪尚书的东风楼,纪明的二月天,没有她不熟悉的地方。
连个领路的女使也不用,乐呵呵出门。
她出门,习惯先迈左脚。今日穿着天水碧长裙,出门之际必当略是提着裙摆。
从她转身之后,纪明便一直盯着她。心中如是念叨,一息后笑开。
果真如此。
她迈了左脚,提着裙摆。
与自己所想并无二致。
姑娘好似山涧蝴蝶,在绛雪轩前的如意踏跺上轻快舞步。沉稳冷清的天水碧,也被她穿得灿如朝霞。
她好似一道天光,不知何时破云而出。
他自己这个生于泥泞之人,仰望天穹,能得一二天光,已然是上天的垂怜。
不该多想。
也不能多想。
几番挣扎,数次自我约束。纪明缓缓起身,行到身后的百宝架前,将一个普普通通的匣子稳当当托在手中。也不打开,来回抚摸雕花。
这雕花乃是一株海棠,是他特意嘱咐掌柜刻上去的。
冬日的海棠,火红,热烈,寓意春日将近。每当想起娇艳的海棠于初春绽放,纪明就随之想起桑桑。
深深喟叹,将其放入书架最深处。
这是他的过去,也是他的将来。
现做一碟子五香糕,约莫得半个时辰,纪明自己研磨,默下清心咒。
从前他日常吟诵孤本诗词,而今多了清心咒。说来也是颇为有趣。
屏气凝神,任凭窗外风雪几何。
眼见即将写就,突然从窗外传来她独有的笑声。
“先生,你瞧瞧,我回来得可是很早。不知为何,贵妈妈一听说让做一碟子五香糕,便笑着跟我说道,且是知道绛雪轩的习惯,早就备着呢。这不,去了不到一刻钟就好了。”
她说着,一溜烟掀开帘子进来,将五香糕摆在纪明书案一侧。自己则坐在蒲团上。
她来得突然,清心咒最末一笔,突然拐个弯,快要出了眼前这张澄心纸。忒不能看,纪明无奈笑笑。
也许天命如此。
刚压下去的心跳,又暗流涌动起来。
“按理,明日三姑娘就不用来绛雪轩念书了,可我总觉得之前的《白虎通义》未教到最末,不好。
做学问,一如做人。总该有始有终才是。半途而废,可不是什么好事。如此,三姑娘,明日也来绛雪轩念书吧。”
纪明一番话,冠冕堂皇。
“为何?昨儿我们可是说好了的?先生怎能反悔呢?”
桑沉焉不解,很是不解,双眼瞪若铜铃。
许久不说胡话,被人当面质疑,纪明有些不知如何解释。
而桑桑却是觉得先生不开心了。当即收回略有些不满的眼色,悄悄转头到一侧。
见纪明仍旧无话,壮着胆子将五香糕往人跟前推了推。
“先生,刚出锅的,香着呢。”
眼下的桑桑,好似个不确定外敌是否退去,张着一双眼在洞穴外探头探脑的小仓鼠。
左看看,右探探。
纪明余光瞄见她这般模样,一时没能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本是觉得三姑娘生辰在即,想给你送个生辰礼的。却不想,三姑娘不愿。”
桑桑小仓鼠见状,顿觉危机解除,大摇大摆出了洞穴,自以为凶狠地哼一声。
“先生真是个天生的夫子模样,给人送生辰礼,怎的不是笔墨,就是念书。能不能换个别的?”
男子盯着她看,笑得如三月春风。
“你说,该是个什么样的生辰礼。”
许是他说话过于温柔,桑沉焉忍不住凑过来,以手托腮。
“真的么,我可以选?!”
纪明又觉得有些恍惚,方才的清心咒破了,丝毫用处也无。
恍惚中,纪明点头。
桑沉焉双眼放光,“先生真好,我想想……”
托腮思忖半晌,她道:“先生,我们去骑马好不好?”
不过是骑马,有什么不好的。先生能办到的,必将都要办妥。
“明日就去?”纪明问。
“可明儿不是我生辰?后日才是。先生莫不是忘了。”桑桑嗔怪道。
纪明如何能忘,可是记得真真的。
“我知,可你正正经经的生辰,不该是同桑祭酒和褚夫人一道庆贺么?”
我想给你庆贺,也只能以先生的身份,送上一份笔墨罢了。
提前,避开所有,也权当是庆贺。
“也对。先生想的真是周到。我怎的没想到这个呢。既如此,那我们明日一道去北郊马场。”
北郊马场,一如今岁六月。大雪初霁,冬日难得的暖阳照耀山巅残雪。刚落下的积雪极为松软,一脚一个印。
枯黄的栅栏,低矮的马棚,一览无余。半大的小马驹,信步慢行,算不上矫健的身姿,落脚在枯叶上,滋滋作响。
今日之行,纪明全是私心,放眼整个马场,只有她二人,连看顾的老仆夫妇都焦急地接过别的差事远去。
往日一道的桑正阳兄妹、纪府几个姑娘公子,全然不在。
仅有的一处帷幔下,纪明端坐。他一袭松鹤圆领长袍,外罩大氅。双手紧紧拢在衣袖下,跟前火炉飘着袅袅青烟,他却盯着远处出神。
半年不到,拢共不过几次,远处那个姑娘,已然能骑在小马驹上奔跑。
谁说她不是个聪慧的姑娘。不过是书本、课业拖累了他,外界翱翔,才是她的天地。
一时桑沉焉跑一圈回来,骑在马上朝纪明高喊:“先生,你可是瞧见了,我真的跑起来了。这小马驹真听话……”
她的开心和愉悦,在朔朔北风中,往纪明处飘散而来。
纪明笑笑,并未答话。
“先生,你怎的不说话。今儿是个开心的日子,是来庆贺我生辰的,你怎的不如何开心呢。莫不是耽误了先生今日念书?”
这话落入纪明耳中,他起身连连摇头。
不及回话,又听她道:“先生,阴山无事。我昨儿夜间才看了邸报。上头说,谢将军前些时日大胜一场。还说约莫除夕前就能击退月氏人马。”
她说着,勒着缰绳在纪明不远处站定。
烈日骄阳,撒在她脸上。微风轻拂面庞,金光灿灿,像是落入凡尘的仙子。
素日里低头看她,今日纪明却只能仰头看她。
许是因着感受到纪明的灼灼视线,桑桑抬手于额前,遮挡烈阳。
“先生,这个消息你可是欢喜?”
她眼中星辰光亮,于如斯烈阳下也毫不逊色。
纪明缓缓道:“欢喜。很是欢喜。”
今日你能如约而来,我,自是不胜欢喜。
桑沉焉笑开,指着一旁的马棚道:“先生,你也去选一匹,我们一道如何?”
你我于红尘中策马扬鞭,这般场景委实太过诱人。纪明思忖片刻,便忍不住试试。
马棚中的良驹,隔得老远好似听见了主家的呼喊,登时扬天嘶鸣。
不知为何,桑沉焉脚下的小马驹亦是嘶鸣起来。
原本稳坐马上的桑沉焉,因着和先生闲话,一颗心都在等着先生的应答,不自觉间松了缰绳。
在小马驹朝天嘶鸣之际,一个不稳,飞速往下掉落。
三五步外的纪明见状,不及思量就已然往前夺命狂奔。
不过是一点子距离,近得连她适才笑起时,双颊的酒窝也清晰可见。可此刻,纪明却觉得这三五步路的功夫,尤其遥远。
远得好似永远到不了。
待终于将人稳稳接在怀中,纪明才听见自己的心跳。
扑通扑通。
乱如马踏春泥。
不及他如何,桑沉焉反手搂住纪明的脖子,窝在他肩上放声哭泣。
“先生,真是吓死我了……我以为……以为就这样……这样……还好有先生在……我……”
我什么呢,她说不出口。
直到感受到纪明轻轻在她背后安抚的手掌,她才猛然间回神。
当着先生的面儿出丑,先生可是会责备他?
迷糊间,将脑袋从纪明肩膀上挪开,悄然低头权当自己不在,却又偷偷去瞧他。
姑娘嘤嘤哭泣,落下几滴滚烫的泪珠在自己肩颈,纪明早已不稳的心跳,立时坐上登云梯。
在五彩祥云之上游荡。
不消片刻,又见她略略挪开。双睫沾染晶莹的泪珠,投下斑驳的光影。本该四目相对,却是因着她眉眼略是低垂,不能如意。
瞧不见她眸中的万千情绪,纪明也从她刹那间的震惊、慌乱,明白一二。
她或许觉得自己会责备她的不小心。
怎会呢!
以前的自己许是会,可而今的自己,只有自责。
为何非要带她来骑马。
“你可是还好?”纪明哑着嗓子问道。
见人开口是问道自己好与不好,桑沉焉的眸子,更为低垂了。连带着头也低了下去,令纪明只能瞧见她头上的珠翠,乌黑的发髻。
她怎的什么也做不好呢,又惹得先生担心了。
“先生,我……”
此番是真的说不出个什么。
“无事。你骑马时日尚不足半年,不能控制实属常态,没什么好自责的。往后多加小心才是。”
纪明很想说道,往后莫要再骑马了。
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这半年间,即便来得少,也次次能听见她爽朗的笑声,越过栅栏,飘向远处山峦。
娇娇女娘,合该肆意放纵。
若是再来,他多注意些便是。
桑沉焉抽泣,“先生,真的么?我还能骑马?”
纪明点头。
像是得了天下至宝,少女忽然笑开。满面的笑意从嘴角,从眼角荡漾开。偏生两滴清泪还挂在脸颊,随着酒窝的轮廓往下滑落。
还未滑落到脖颈,纪明这才念起,桑桑还在自己怀中。登时双手油煎火烤,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你……”
男子的嗓音有些颤抖,气息不稳。
慌乱的气息透过二人之间的暗流,落入桑沉焉耳中。
她娇声问道:“先生,这是怎么了?可是何处不好?”
没料到她居然听见了,更是没有料到她这般问话,纪明憋得有些脸红。
喘气之声更重。
桑沉焉见状,满脸关切,左右看看。如此才发现自己还搂着先生的脖子,整个人更是稳在先生怀中。
忐忑问道:“先生,是不是我太沉了。”
纪明不答。
“先生莫要嫌弃,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沉一些……”
这不着调的话说到一半,她猛然想起,先生虽然是先生,是如父亲一般敬重的先生,可他到底是个男子。
她还这般杵着干什么。
忙不迭摇了摇纪明的脖子,示意人将其放下。
平缓落地之后,为方才的举动道歉。直说是情急之下,顾不上男女分寸,好在此地无人,权当甚也没发生。
往后先生也莫要责罚于她。
末了,她像是恁事也无回到帷幔之下歇息,徒留纪明在原地徘徊许久。
待纪明回到帷幔,桑沉焉时不时偷偷瞄人一眼,等纪明看来之前,借着吃点心,亦或是喝茶的掩饰,别过头去。
纪明一颗心,七上八下,半分没个着力之处。
几番来回,纪明的衣袖已捏得不成样子,他终于问道:“你有何话要说?”
桑沉焉如同家中第一个出洞穴探路的小仓鼠,提着心神,低头问道:“真的能问么?”
“你说!”
“是先生让说的,先生不能因此罚我抄书。”
纪明又捏紧了袖子,“说来。”
桑沉焉有些扭捏,哼哼唧唧许久,睁眼看着纪明焦躁地喝茶,方道:
“先生,学生我想了想。我才这般年岁,委实也不算太重。先生怎么就,就……”
不行呢!
听戚夫人说起,先生当年北地游学,可是一个侍卫也无。这般,这般……这话说来,忒难听了。
修身养性二十来年的纪明,面色通红,哐当一声,打翻茶水,茶汤沿着圆桌蔓延开来。再一滴滴落下,隐没于纪明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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