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作品:《荆棘

    李采荷眼睛转到南雪身上,眼里的光变得几分古怪,冷却了寒暄的步骤,她冷漠地一锤定音:“先进来吧。”


    路过大厅,李剑看到了新的信息墙,前面几个面孔牵起她记忆的神经,一列照片中,赫然有李采荷的面容,再看到被撤下来、随意扔在地上的的塑料板,李剑步伐一顿。


    李采荷也注意到了,她咳嗽一声,拉回李剑的思绪,神色中不免染上些许的紧张,状似随意地扯了别的话题,“出来几天了,也不联系我们。”


    “没几天。”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南雪顺着李剑的刚才眼神的方向看过去,一下子就看到了躺地上沾灰的老旧板子上“首都大学李剑”的字眼,只不过再扫视重新挂好的崭新板子,已然不见李剑的影子。


    南雪几乎一下子就想到了先前大巴上那些人津津乐道的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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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剑简单地和李采荷说明南雪的事情,李采荷叫办事处的老师先把她领走了解具体情况。


    “那孩子,不好办。”李采荷喝了一口桌上的水,在办公桌后坐下,“别站着了,坐着吧。”


    李剑顺从她的话,坐到了办公桌前谈话的椅子上。


    一切都像公事公办的样子,李采荷说话的温度也不似之前脉脉温存。


    “南雪的情况,我们一定会争取的,但是必须要联系她的父母。”


    “我知道。”李剑说。


    说完,李剑的目光落到桌上的双人合照,就在果树前,小夫妻两口温馨简单,身后是金灿灿的果子,大概是秋天,丰收的季节,果树黄绿喜人,如树下两人的笑容甜蜜。


    “你和杜知意结婚了?”李剑随口一提,不料李采荷脸色猛地难堪起来,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下撇,她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八个半月了,知意劝我在家休息,我哪放心的下,就来看看。”李采荷咬重口中杜知意的名字,脸上荡漾出些许甜蜜的味道,眼神却没从李剑脸上离开半点,观察她的神情。


    李剑微微笑,语气缓和染上点柔和的温度,“你现在不是自己一个人,也应该听他好好休息。”


    哪怕她这般表现,李采荷仍旧如鲠在喉,她心事重重,不知不觉就把心里话咕噜出口:“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话堪堪递出嘴,李采荷就抿住唇线,咬上唇珠慌乱地啃啮,“我不是这个意思,早点出来也好,就是……你这样突然来了,都还没通知知意。”


    “不用通知他。”李剑察觉到李采荷的反应,语气冷淡下来,显然对杜知意很不以为意,“我去过羌都酒业公司了,看到基地和他们有合作,杜知意难道不知道周家和当年的案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吗?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你果然还是疑神疑鬼揪着当年你乱猜的事情不放是吗?”李采荷听不得她说那些,反应剧烈,慌乱打断李剑的话,“那只是你凭空想出来的,你有什么证据?非要鸡蛋碰石头,李剑,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万一出事了让我和你姐夫怎么办?!我们……我们……你也知道合作社和他们有合作项目,而李剑你总是不在乎任何人,你就在乎你那个找不到了的亲弟弟!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姐!”


    “我只是……”李剑蹙眉,又很快放弃辩解,起身走到李采荷身边,来回上下抚她的背脊宽慰,“你先消消气,别气坏身体。”


    就在此时,李采荷手边的电话嘟嘟响了起来。李采荷单手抚胸顺气,平复好一会才接起电话。


    “喂,知意呀。”李采荷听着电话,眼神示意李剑别出声,“嗯嗯,等下我就回去,肯定准时回去吃饭,不会饿到宝宝的。嗯,好,之后再说。”


    电话挂断,两人气氛有些尴尬,李采荷捏着手上的车钥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李剑在身边,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伸出手叫李剑坐回去,眼尾刚刚蕴着的泪就下来了。


    感受到李采荷一举一动强烈的抗拒,李剑怔忡,面色复杂,思路清晰后,她的心逐渐跳得快了,有一种溺水的窒息感,像是胸腔内脏被挤压,不可置信、烦躁气短,胃酸上涌几欲干呕,她眼前阵阵地发黑,已然猜到李采荷为什么这么对她了——李采荷根本就不欢迎她,不想见她,李剑早该想到。


    她们哪有什么血缘关系,诚然如乔未所说,她就是一个孤女,天煞孤星,命克亲友,如今只不过是靠着那点摇摇欲坠的情分厚着脸皮找上门来,她压根不是李家的人!她能姓李,但李家绝记不会跟她一条心。


    “李剑,算我求你了。你要钱,我给你,反正前几年李有为进去了,你姐夫也收心和我在一起。你有本事,当年基地、学校,你样样能干,离开这怎么会愁过不好呢?我就怕,知意……知意知道你回来了就不要我了……”李采荷声音天生尖细,这会夹着鼻音和哭腔,更是字字诛心,化为锋利的针往人心里扎,“你就和他说你走了,跟乔未走了也好,跟资助你的人走了也好,反正你走了。”


    李采荷说着说着,挺着肚子走到李剑身边来抓她的手腕,李剑端详她的神情好一会,愈发认不得堂姐这张清丽秀气的面庞了。


    李剑还是那句常说的:“我知道了。”她的神色染上冰霜,嘴角霎时恢复了以往没有任何情绪的平稳直线,失望的次数多了,挣脱失望的情绪得就越快,给心里上的盔甲就愈发坚硬厚实。


    推搡间李采荷抬头,脸上两条泪痕明显,神情竟变得喜出望外,她捂着肚子艰难地从半蹲的姿势爬起来。


    “好,你这是答应我了,不能反悔!”


    “没什么好反悔的。”李剑面色如冷雨,极力压下颤抖的手,惨白着嘴唇,回答得笃定。


    --


    离开前,李采荷给李剑从银行取了两万块钱。


    “不够可以来找我,和我说。”


    “足够。”李剑收下那两万块钱,神情冷漠,对她而言,似乎两万块钱足以买断她和李采荷全部的关系。


    听到这句话,李采荷的唇又抖上几分,眼神有点后悔,更像溢出丝丝的嫉妒和愤怒。


    “我只有一个问题,乔未来找过你们吗?”


    “什么?”李采荷还沉浸在刚才情绪的余韵中,蓦然听到这个名字竟觉得有些陌生,她错愕地歪头侧目,投过来惊诧的目光,她似乎未曾想过李剑还能提起这号人物,她以为李剑恨他厌他,以她的自尊,应该不会再想他了。


    抚摸耳鬓的碎发一点点轻捻捋顺,李采荷轻轻颔首,“有过,两年前来过基地一次,他现在活得很风光,不过,他是首都的大少爷,本来就和我们不一样。”她呢喃,话语间竟然添杂着追忆往昔的回味和眷恋。


    李剑嘴角勾嘲弄的意味,笑意未曾达到眼底,“他猜得可真准。”


    李采荷不懂她的意思,也就不再追问下去,至少猜到两人应该是有过联系,只是自己的心情更加复杂,最终化为深深的羡慕,羡慕李剑的好运,全然不去想李剑到底经历了什么,她又是如何刚从监狱出来的。


    随后李剑回了趟学校,在南雪手心写下了自己的号码,叮嘱几句。


    “有事可以找我。”


    南雪恋恋不舍,踌躇地问:“姐姐,你不留下来吗?”


    李采荷面色变得难堪,托着肚子捏紧掌心。


    “不留了。”


    李剑摇头,之后她就走了,离开时她果决的背影像一把刀,斩断了生命中和藤原的所有联系,在说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心中犹豫半分,李采荷霎时心慌意乱,不管不顾地喊了句,“李剑,这么多年了找不到人,李勉的事情要不就算了吧,或许他现在好好的。而你心里头揣太多事情,身体迟早垮掉。”


    李剑没有停顿,也没有回头。


    李采荷心想,她的脾性如此,自己说再多都没用。


    落日下,李采荷目送李剑的身影渐渐消失,恍惚间,她有预感,觉得自己做错了。但手心下有另一个生命在体内跳动,好像安慰她,为了孩子,她也要这么做。


    突兀地,李采荷想到三年前,她对杜知意扯的第一个谎:我去找过李剑了,她不想见我们,你也知道她向来心高气傲,现在又因为她亲爹的关系不愿意妥协,之前也只愿意等乔未回来帮她,我们自然插不上手,也插不上手,这件事情闹得太大了……


    思及至此,咬咬牙,她牵住愣在原地南雪一手,见她不动使了几分力气硬是半哄半拽,“路上受累了吧?和老师回学校,我给你找好点的间宿舍。”


    两人与李剑的背影背对背,也转身离去。


    --


    临近深秋傍晚,朔风萧瑟,就连挂在天边如流心咸鸭蛋黄般的落日也让人倒起胃口,暗橙橙的光散落四处,也不从给人指明方向。


    李剑彷徨站在路边,漫无目的地游荡,她刚从山头的墓地下来,没买什么,只是买了一张音乐碟片,这老旧玩意,他们应该是会喜欢的。前两年乡间开发,许多山头被征用,村里特意在这边修了一爿公墓地,李剑差点在上面迷路,只能依照阶梯边一块块石碑上的年岁和姓氏摸索过去。


    她的脚步定格在一块巨大的墓碑前,上面题写两个并排的名字——李云霁、俞霏。下面雕刻有同样的竖牌字:儿李勉女李剑叩首。而再往上一层台阶,是爷爷奶奶的安眠之地。


    找了有四十多分钟,李剑驻足也没有五分钟,她只是放下东西然后注视上面的照片和俞霏的名字,承诺似的喃喃一句,“我之前答应你说要找回你和李勉,我就一定会做到。”


    下山后,李剑买了一只二手智能机重新插上电话卡,从口袋里掏出什么站在路边慢慢地操作。指尖夹着雪白的纸片,风把它吹得哗啦地翻飞,像一只要逃跑的信鸽,李剑捏紧,指腹泛白,巍巍的指头按在一行数字仔细地看过去,她垂下眼眸,呼出一个电话。


    风太大,稍长些的发丝纷乱地飘遮住李剑的视线,她只能盯着那张名片和手背,手上因为车祸剐蹭的伤口已经结痂,中间严重点的地方边缘死皮翘起,李剑忍不住去扒拉,细微的动作间皮肤收缩,肉跟着紧致起来,稍一动弹就痛,隐隐沁出新的血色慢慢冒出细小的红珠。


    李剑把它吮吸掉,电话也随之滴的一声,被接通。


    她的第一声,口腔里弥漫着血的铁腥味,她把她最后的尊严混着血吞进肚子:“……是我,李剑。我还能去首都找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