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 3 章

作品:《朝天阙

    “韩姬殿下,您的命是栖乐殿下的,是王上的,是整个楚国的,唯独不是您自己的。”


    日月转轮的占星高台上,帝师霍乱遥望星辰,漠然声音清晰回荡在空旷的球形望天楼。虽然用词恭敬至极,却没有半分敬畏。


    镂空穹顶倾泻银色月华,洒在帝师金丝银线织成的长袍上,熠熠生辉,恍若谪仙临世。帝师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长到将下方的韩姬笼入黑暗。


    “看到那颗贪狼星了吗?霍某欲以殿下的血肉,点亮它。”


    霍乱话音刚落,黑影不断放大,无边无际的黑暗,如潮水般朝韩姬袭来。


    冰凉而黏腻,是黑暗实体化的真实触感。


    每挣扎一分,缠绕在周身的无形压力便束紧十分。


    她沉溺于黑潮,束缚于巨蟒,困顿于囚笼,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周遭却仍是一片死寂。


    可怜韩姬因接连目睹人间炼狱而失语,不仅不能说出一个字,连音节都无法发出。


    最灰暗的时刻悉数重现,楚栖乐猛然惊醒。


    这里不是帝师阴暗空旷的占星台,也不是潮湿的东芝林,而是间破庙。


    “你醒了。”耳边响起陌生男声。


    素衣黑剑,是东芝林遇到的男子。当时虽耗尽体力临昏聩边缘,却清晰感到有暗器击打她腰,这才致使她昏迷。


    “这雨下得忒大,不过好在如今停了。”


    “若非传承先古遗风、心怀侠义的燕某路过,姑娘怕是性命堪虞……”


    燕牧稷不断絮叨,却从未得到女子回应。一抬头,才发觉女子还沉浸在醒时的恍惚,刚才讲的是一点都没有听进去。


    饶是能言善道如他,没人搭腔也会觉得无趣。他不断用树枝削成的勺子,来回搅动香炉里的鸽子汤以此缓尴尬:“在下姓燕单字無,姑娘如何称呼?”


    “姑娘?”若不是她睡梦中吐出几个含糊音节,燕牧稷简直怀疑自己救了个聋哑女,不然为何不说一句话,对他讲了那么长串也每个反应。


    楚栖乐回过神来:“何事?”


    燕牧稷搅动鸽子蘑菇汤的手顿住。不仅不是聋哑女,还会反客为主。


    “小女子方才想事有些出神,不知公子能否再讲一遍?”楚栖乐抬眸对上燕牧稷,温声道。


    若不是这个男的出手,她也不至于昏迷,更不至重现旧日不堪,她没兴师问罪已是雅量,他倒还想邀功?


    余光瞄到一圈火光,她周身满是燃烧的木枝,虽火势式微,却不断传来暖意,倒还算个君子,楚栖乐语气不由软了几分:“多谢公子。”


    良苦用心总算被看见,燕牧稷放续践行君子之风:“欸,姑娘哪里话。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是每个君子应所为,我炖了鸽子汤,要不要尝尝?”


    褪色且最外层漆剥落的香炉里是漂浮着些许黄色油沫,暂且不论这器皿以及这汤炖得她胃口全无,其间还有几朵看辨不清种类的菌类,却是异常眼熟。


    这菌类,不就与火架下方,被穿成串的土青色蘑菇是同一种!


    此神似草菇的菌,却名唤死帽蕈,顾名思义含剧毒。


    这人是想毒死她,还是不懂辨别菌种?


    究竟有多大的心,才能在遍地生长毒株的东芝林,恣意采野食,她不由得端详男子。只见他剑眉星目,嘴角却带丝缕痞气,弱化了诸多英气,让他有种亦正亦邪的迷离感,教她辨不清男子目的。


    若是前者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弃她于林中,成为野兽腹中餐即。此情此景,显然是男子不懂辨菌类,误采有毒口蘑。


    想要炖汤示好,却炖了锅毒汤。


    何谓人才,眼前之人便是!


    燕牧稷见女子久久不语,还以为女子感动至极,毕竟哪个女子遇到如此潇洒的救命恩人,还亲自为她熬汤嘘寒问暖,试问有哪个女子能不动容。


    只是女子为何蹙眉,似乎是……嫌弃?


    女子的视线不断投向香炉,燕牧稷随之也看向被捏着两只耳的香炉。


    香炉外壁满是剥落的漆体,手一碰不住往下掉煤屑。燕牧稷嘶了口气,刚才满门心思扑在熬汤山,没注意香炉是如此不经用,确实有点破坏氛围,但事权从急,荒郊野外哪里有瓦罐之类的炊具,好在给他翻出个香炉。


    此香炉不仅洗了很多遍,还用煮沸的热水洗涤过,绝无吃坏肚子的可能!就在燕牧稷打算开口辩解,自己虽不讲究但也非随便之人时,女子率先开口:


    “公子为何如此?”


    燕牧稷纳罕,这是与花楼女子告别时常说台词,他不仅未曾负面前女子,还是其救命恩人,此话何从起?


    若不是看她孤弱女子夜行雨中,还满身伤痕,想着烤鸡的时候顺道熬锅鸽子汤给她补补。


    这下好,不仅没落着半点好,反而引得她颇有怨言,好人果真做不得!


    “为何在汤中下毒。”女子道。


    燕牧稷笑容僵住,无辜地望向楚栖乐,再看回捧着的香炉。


    鸽子是长鸣打的,炖是他亲自炖的,也没加其他辅料,怎么可能有毒?难道是这蘑菇有毒?不至于啊,灰不溜秋的草菇味美增鲜,又不是色彩鲜艳的毒蘑菇!这姑娘那不成是烧糊涂了?


    “此菇名唤死帽蕈。”像是察觉他心中所想,女子解释道。


    燕牧稷只认识几种常见的菌类,虽不知道死帽蕈是什么,但光听名字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草菇伞盖正圆,死帽蕈偏扁且伞盖下有白色斑点,毒素都集聚在伞下。”楚栖乐继续道,“公子若是不信,可取蘑菇伞下白点撵碎,流出的汁液会令人产生麻痹感,若是误食,会立即毙命。”


    燕牧稷放下香炉,俯身取柴堆旁的蘑菇,翻看背面,果真如女子所言,伞盖下有十数颗小白点,顶端如欲绽花苞,裂开一道小缝。


    “时下正值梅雨季,乃蕨类真菌最为喜爱时节。白点即孢子,菌类以此繁殖,是植株中最毒的地方”


    听及于此,燕牧稷默默放下手中蘑菇,还将脚旁边的香炉踢远了些:“姑娘博学广识,还不知如何称呼。”


    楚栖乐眉眼低垂,缓缓道:“阿蛮。”


    “阿蛮?”这名字,她昨夜昏睡时唤了两次,一般人是不会在梦里叫自己名字。燕牧稷也不拆穿,谁叫他也是化名,两人算是扯平了。


    “野蛮生长,当真是个好名字。”


    楚栖乐闻声抬头,对上男子灿若桃花、满眼堆笑的双眸,有些错愕。因为她从未曾见过如此恣意的笑脸。


    除了在故国的那几年,剩下年岁浸润血和泪,她从未开心活过一天,亦未展露过笑颜,连脸上总是挂着笑的阿蛮自打跟了她,都变得愁眉苦脸。思及阿蛮,楚栖乐移开目光,看向远处密林。


    他怎么可以笑得这么开心,怎么可以。心中好不容易涌上的好感顿时消散。


    楚栖乐走到庙外。


    天际灰朦,细雨停驻。


    西边是望不到尽头的密林,东方是延绵不绝阡陌。


    “多谢公子搭救,山高水长就此别过。”


    这女子真是奇怪!


    昨夜分明刚在风雨中大肆受寒,连说起话来都有气无力,还想赶路,指不定就倒在哪个犄角旮旯。还有,身为女子,不仅满身伤痕,还比他与人切磋剑法时留下的伤口要可怖,便愈加怪哉。本以为她是楚地贵女,可哪有贵女会受如此摧折?


    燕牧稷道:“姑娘可有要紧事?”


    还没聊几句就要道别,他不就夸了她名字起得好,哪里说错话了。


    “公子救我于东芝,我亦将死帽蕈相告,已然两清。”


    红颜遍及诸国的醉剑公子,自然辨得女子话中之意,这是他常用来撇清与花娘关系时常用的话术,只是未曾想到自己也会被人嫌弃。


    他目送女子于凛萧索秋风中缓步前行。


    *


    走了不到半炷香,楚栖乐便头昏眼花,耳鸣迭起,浑身软无力。


    接连日夜兼程,加上昨夜淋雨受惊,又加上十数次施针振神又未进食,楚栖乐早已耗尽力气,连冒冷汗的劲都丧失殆尽,此刻更是仅凭意志砥砺前行。随便一个人轻轻推一把,甚至秋风再强劲些,她便会颓然倒地。


    可她不能倒下。


    她要去找楚狂接舆,她要去救病深入骨的王兄,她还要回韩国问季父为何要弑兄篡位……


    再多的牵挂,再多的执念,也抵不过身体的不堪重负,楚栖乐眼前一片昏暗,仰面后倒。


    一直跟在后方的燕牧稷,快步上前接住她滑落的身躯。


    女子垂落的手腕上有只宽厚的银手镯,下方的几道细长浅粉色伤疤,格外刺眼。


    看见殿下手势,黑衣人出现在其身边。


    燕牧稷将怀中女子交付于影卫矢意,负手而立眺望天际,黑压压的乌云层层叠叠,大雨将至。


    暴雨前夕的凌冽风,将素白的广绣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要变天了。”


    矢意不言,接过女子。


    燕国嫡子燕牧稷,字无忧。敢于诸国动荡年岁周游列国,求剑问道、视琼浆液如命,人称醉剑公子,与韩国公子华、赵国公子云承,被时人戏称为诸国“三杰”。


    此番,醉剑公子只身前往楚地看似游历山海、求剑问道,实则意指帝师霍乱。


    天子威严式微,诸国动荡。


    短短十多载,秦晋连联姻结盟、韩国内乱权朝更迭、赵韩携手共营水路要道通关口,齐国吞并周朝嫡封鲁国……


    楚地据西南,地广物博而鲜少与别国有纷争。当权者楚君,不敢驳帝师霍乱任何言论,是诸国中人尽皆知的傀儡。


    帝师霍乱常年着白衣,半束青丝迎风而荡,俨然灵台仙人之姿,却毫无悲悯之心,挥手即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这番前来楚国,便是要将高高在上的帝师拉下神坛,终结他只手遮天的时代,以联合楚国,制衡中间国势日增的赵国。


    “找个客栈好生安置,再给她找个大夫,别忘了留点银两。”燕牧稷吩咐道。


    “是。”矢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