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逃
作品:《朝天阙》 时维九月,楚国迎来了该年的第二个梅雨季。
苍穹而下的雨不断倾洒,顺着楚栖乐破损衣角滑落于淤泥。她脚步虚浮,颤抖着拉拢单薄衣衫,跌撞撞地朝东密林口走去。
雨势渐起,不同于清明时节的幽怨绵雨,三秋时节的梅雨沉重而冰冷,砸在脸上发疼发麻。
寒意自脚底生,蔓延至全身,可五脏六腑却似火在烧。被枯枝划破的伤口带起旧疾,又痒又痛,如同无数带有毒毛刺的虫豸在爬。楚栖乐眉头紧蹙,贝齿紧紧咬住没有血色的素唇,待殷红的血液流出才松口。
恢复些许知觉后,她喘着粗气费劲地从衣襟里衬掏出最后一枚银针,被雨水冲刷得锃亮的银针,顶端不住冒着森森寒气。
楚栖乐一手捻着银针,一手下拉衣领摸上自己锁骨与侧颈处,悲凉的苦笑自唇边生。
“殿下,不要再施针……”
落在后面的阿蛮眼瞧殿下第八次拿出银针,不由得出声制止。
只是尚未等她说完,楚栖乐早已手起针落,快准刺向周身大穴。银针刺入的瞬间,四肢百骸获得热力,驱散深入心脾的寒气,常年的顽固毒素被短暂压制。
她们自楚国郢都出逃,走过羊肠小道,辗转过苍茫水路,闯过贼寇当道山路,如今穿越“吃人”东芝林密林,身边守卫早已死伤殆尽,财物也尽数遗失,体力早已透支,全靠着银针刺激前进。
好在前方明光乍现,她们总算是走到了东芝林尽头。
“刺啦——”
楚栖乐的衣袍被横生枝丫勾住,粗丝线卡在枯枝分岔里缝,一时难以扯出。
越是这种时候,竟连枯枝都来阻挠。
她抽出腰上佩戴的短刃,刀身寒光凛冽,映入她沉寂如潭的双眸,又将旁边仅留半边完好的裙袍也尽数割断。
碍事的,斩断就好。
“殿下,等等我。”落在后面的阿蛮提了提欲将滑落的行囊,收回凝视无辜碎布的视线,边小跑边小声嘟囔:“旁边的衣袍可没碍着殿下,行囊中可没有多余的衣服了……”
阿蛮不由得加快脚步。为了跟上公主殿下,她没有随楚栖乐足迹而是挑直线走。没走几步远,脚下传来异物感,刚想抬起脚继续走时,脚踝处传来一阵刺痛——她被咬了。
楚栖乐听到阿蛮的惊呼声,顿住脚步回头。
阿蛮脚边有条色如枯枝融入落叶的细蛇,细闪鳞片在月夜下折射出冰冷寒光,两只竖瞳色冒着幽幽绿光,咬完人后仍盘踞原处,“嘶嘶”地朝入侵领地之人发出警告。
林间微风浮动,潮湿污浊的空气中,弥漫着淡薄的新生蕨类苦涩与泥土的腥气,两人一蛇陷入僵持。
“孽畜!”楚栖乐突然的低喝,投掷出匕首。匕首在空中滑出弧线,落地点正是毒蛇的七寸,吐着芯子的蛇剧烈扭动,身子弯成麻花,蛇头大张无声怒吼,却只是末途绝叫。
阿蛮被殿下的突然出声与飞出的匕首吓了一跳,霎时间忘却了脚踝处的痛楚,殿下终归是恨的。恨永远背阴的朝阳殿,恨饮不尽血肉的毒物,恨看似谪仙实则心如蛇蝎的帝师。
那一挥耗尽了楚栖乐诸多气力,她虚靠在一株榉树下平复气息,看向蛇的残躯,想要分辨它是否是霍乱拿来试药的品类。若是,只需饮下她的血就可以医治阿蛮。
只是,眼前重影交叠,明明只有只有拇指大的蛇头却在面前不断放大,大到能将她绞死、大到能将她一口吞下。
蟒纹大蛇在玄武雕花地面逶迤,间或昂起粗大的蛇头。玉箫声起,巨蟒闻声而动迅速直奔她而来,用粗壮的身子将她包裹。强烈的窒息感袭来,肋骨悉数折断、浑身浴血的痛楚再度降临……
楚栖乐蓦地蹲下身子,各式各样的带毒爬行生物充斥脑海,叫嚣着要将她吞噬。旧疾猝然突发,蚀骨的痛意伴随着痛苦的回忆席卷全身,冷汗涔涔湿透背衣,五脏颤栗,连呼吸都不能自已。
“殿下。”阿蛮虚弱又心疼地低呼。
她拖着早已肿胀不堪的伤腿,挣扎着爬向楚栖乐。阿蛮脸上满是痛苦,不因蛇毒入体,而是心疼骤然发病的殿下。
她那风华绝代、一颦一笑都惹人心悦的殿下,竟被帝师逼竟成这副模样。
阿蛮泪湿衣衫,颤巍着从怀里掏出碧绿陶瓷瓶,倒出最后一粒解毒静心药丸,艰难地塞到楚栖乐口中。
不知过了多久,楚栖乐长睫轻颤,睁开了双眸。
“殿下……”阿蛮声音不自觉发抖,泪珠成串下落,她是多么害怕殿下再也醒不过来。
“你哭作甚?我只是小憩片刻罢了。”楚栖乐笑着擦干阿蛮脸上泪珠道。
软若无骨却寒如冰的手贴上面颊的那一刻,阿蛮哭得愈发凶。无论伤得多重,无论身上多痛,殿下总是这般淡风轻。
七年相伴,只有她知道殿下割腕放血至昏厥多少次,尝有毒植株多少回,被带刺虫兽咬多少遍,背上手臂有多少密密麻麻的伤痕。
楚栖乐不知阿蛮为何突然嚎啕大哭,只道是因蛇毒所累伤及要害、痛得难以自持。她撕开阿蛮脚踝处的布料,伤口已然肿胀发黑。
她撕下衣裙下摆布料,不需要用手指比便熟练地束缚在伤口上方两公分处,随后又在血海穴束缚,然后俯首去吸盘亘在脚踝处的毒素。
“殿下不要!”阿蛮推开楚栖乐,不想让殿下沾染未知毒蛇的毒素。
虽然公主身上早已满是奇毒,新的毒素在她身上会被同化会被“消化”,但这”过程痛楚异常。她不是心如蛇蝎的帝师,哪怕这不会伤及公主性命,亦不愿将她推入满是痛楚的地狱。
楚栖乐一把按住她的腿,命令道:“别动,毒素已然上游。”
长久的日夜兼程以及刚从旧疾恢复,楚栖乐嗓音有些沙哑。不同往日里波澜不惊毫无起伏的语调,阿蛮察觉到殿下言语间的急切,似乎还有难以掩饰的惊慌。
宫女们都说公主是个没有感情如同行尸走肉的昳丽人偶,除了一张脸还算周正,能看着观赏,简直跟绘卷上死物没有分别。
阿蛮怔然地望向楚栖乐,只见她美眸微垂,黑压压的长睫在眼睑处投下阴影,瓷白没有血色的肌肤在暗光下愈加苍凉,确实美到无边恍若非人造物。
但也只有她知道,楚姬殿下,从来都不是徒有绝色容颜的精致人偶,她隐忍、她坚韧、她有勇有谋、她伺机而动……
眼尾扫到楚栖乐高撸起的粗布衣袖下方,满是长短不一的伤痕密布,或圆或锐的肉痂数不胜数,在白到惨烈的肌肤上,显得异样骇人。
这是蛊虫长年累月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
阿蛮喉咙发紧,不觉哽咽:“殿下……”
楚栖乐拇指与食指轻捻银针,落下最后一针,抬头问道:“弄疼你了?”
阿蛮摇摇头,未等她开口,耳边传来肃然男声。
“臣等奉帝师之命,请殿下回郢都。”
两个黑衣蒙面身披玄色软甲的兵卫悄然而至,手按着腰间双刃微垂首道。
周遭的空气骤然凝滞,连翕动着潮湿土腥味的林中风都戛然静止。
楚栖乐捏着银针一顿,随后握紧,针尖刺破肌肤沁出黑血也恍若未觉。
刺痛让因毒素昏聩的大脑清明不少,嘴角不由得泛起一抹自嘲。
她们跋涉五天,由羊肠山道辗转水路,放弃原计划中的阡陌小道选择穿越原始密林,就是怕有人泄露行踪,没想到追兵还是来了。
锐利如镰的新月照拂着这片原始密林,楚栖乐目光越过垂首行礼的帝师近卫,茫然而空洞地远视。透过高耸入云的榕树缝隙,她能看到不远处密林出口处,因拂晓将至的微光。
明明迎着弯月就能离开这片充满毒瘴、长着奇异植物、爬满毒虫长蛇的密林,可如今却辨不清离开的路。
她好不容易趁霍乱赴周天子邀约之际,百番周折谋求的路线,却是一场笑话。霍乱不仅派人在途中阻拦,连她会改道东芝林都算到,不愧是乾卦算古今照亮千古长夜的霍夫子!
“呵——”
忽然,楚栖乐低笑起来,声音逐渐放肆高扬。
素来寡言少语性格温顺楚姬此刻的狂笑,让两个玄兵卫有些无措,下意识地摸向身侧的刀。
其中一人道:“殿下,不该直呼帝师名讳,请跟卑职回郢都。”
“放肆,怎么敢如此对公主殿下!”阿蛮将对面摸刀的举动看在眼里,跛着脚张开双臂护在楚栖乐前。
楚栖乐在阿蛮后面抚上腰间短刃,由云锦缠绕的刀柄此刻竟有些硌手。
四面都是布下的暗网,八方都是霍乱的玄兵卫,她们无路可走、逃无可逃。
反正都是死,无论如何,死之前也要要搏一搏。
站在前端的黑衣人将楚栖乐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再次正声道:“殿下,请归。”
虽是恭敬的话语,靠在刀柄处上的手却没有离开分毫。
林间风起,裹挟着细碎的朝晨雨,不仅没有缓和气氛,反而使得剑拔弩张的气氛愈加僵持。
在玄兵卫有更进一步举动前,阿蛮冲上去抱住前方那个黑衣人,大喊:“殿下,快走。”
另一个黑衣人见同伴被缠住,上前一步作势要用武力押解楚栖乐回郢都。
楚栖乐将匕首握于手中,早在静默时便找准了黑衣人软甲交叠间隙,试图一击刺中。
“殿下,得罪了。”黑衣人将楚栖乐的小动作均看在眼里,他灵活侧身,楚栖乐扑了个空,随后大手握住楚栖乐手腕迫使她丢下手中匕首。
楚栖乐嘴微勾,这么明显的愚蠢杀招怎么可能刺中,自选拔对战就从无败绩除非战死的玄兵卫?她左手中的银针趁玄兵卫夺手中匕首时,扎刺向颈侧没有护甲的脆弱肌肤。
玄兵卫不可置信地摸上脖子,触到一枚银针。酥酥麻麻的痒意自脖颈攀上大脑,紧随其后的是无数根针扎在四肢百骸的痛楚。
他奋力拔下银针,纯银的细针的头部有黑色污血,上面竟淬了毒!
“殿下……”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便轰然倒地,肉身与泥泞土体碰撞的沉闷声,清晰传达于每个人耳侧。
原本绵密的细雨下得急促起来,每个人头上都是如蛛丝的细碎雨珠。
倒地的玄兵卫嘴角沁出黑血,瞪大双目不甘倒地,死不瞑目地头朝阿蛮与黑衣人所在方向。
“阿光!”被阿蛮抱住的黑衣人低吼。他突然发力,挣脱阿蛮死抱,俯身去探同伴鼻息。
阿蛮被黑衣人突然倒地的惨状吓得一激灵,木讷地看向跌落在地,不住喘息的楚栖乐。
楚栖乐胸腔剧烈起伏,呼吸灼烧喉咙,血腥味充满鼻腔。
她接连倒退,直到后背抵住大树才缓过些许,而那只握银针的手却仍在不住颤抖。
指下的脉搏不再跳动,同伴已然死去。
黑衣人愤然转身,狭长眼眸染上深红。
他们奉命来截杀入楚细作,接公主回郢都只是临时命令,没想到昔日柔弱不堪的公主不仅敢出逃,还杀人不眨眼。
“殿下好狠的心。”玄兵卫咬牙道。
失去同伴的黑衣人抽出佩刀,饶是此刻,亦双手交叠行礼,一字一顿:“殿下,请归。”
雨珠顺着带有弧度的苗刀尖滑落,滴于满地泥泞。
饶是深居后宫的阿蛮亦知,刀既出鞘,非见血不收。
她这才反应过来——殿下真的杀死了玄兵卫。
殿下杀伐果决,她素来知道。只是如此不加掩饰,还是第一次。
如果可以,她真想告诉殿下,不必独自承受所有黑暗,她亦能为殿下分担。
阿蛮瘸着腿猛然往前一扑,将黑衣人扑得一踉跄。
“殿下快走!快走啊。”
“放手!”黑衣人怒道。
帝师说的是带公主安然回郢都,可没说也要这个臭丫头也安然回郢都。
黑衣人头也不回往后刺,阿蛮肩胛出沁出鲜血,她吃痛松开了手,很快又将他死死抱住。
又接连中刀,阿蛮吐出大口大口鲜血,深红的血混合着雨水而下,染红前襟。她艰难地咧嘴,朝楚栖乐无声说:“走……”
这次,她松开的手指再也没能牢扣住玄兵卫。
“阿蛮!”
楚栖乐跌跌撞撞朝阿蛮奔去,却只能眼睁睁见她满身鲜血地倒地。
下一个该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