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今非昨

作品:《长公主别搞事业了

    康元十年的正月初六,冬雪绵绵而至,都城满城的大红灯笼都覆上子雪。昨夜西街的炮仗铺子走水,噼里啪啦的就着破五的喧哗热闹了一阵子。不过大雪一来,掩住了一地爆竹碎片和街头巷尾的硫磺味。


    黄昏时候,西街乐坊门前的垂柳被压折了一根枝杈,上头的喜鹊窝跟着碎在了路边。二楼的窗棱终于被骨节分明的一双手推开,那双手摘落掉在窗棱上的一团碎雪,广袖一抖落,雪化成的水便落到了墙角的雪堆里,砸成一个小坑。


    街上来往的已有几人驻足。


    “快看啊,那就是乐坊的头牌柳官人呀!今儿个赶街可是值得了,以前千金都见不着柳官人一面,只有长公主才能说见就见呢!”


    “谁说不是呢!可惜了长云主也是个喜新厌旧的,指定是样上新人了,听说柳官人帐中七日无人呐。”


    “你知道什么?长公主夕夜自乐坊回府,回府后就遇刺了,至今仍是昏迷不醒。”


    “那柳官人没了长公主撑腰,恐怕是……”


    长公主,当今圣上沈卓唯一一个一母同胞的姐姐,名叫兰卿。


    沈兰卿,绝对是个好名字。


    可惜,长公主的人品绝对配不上如此清透温润的两个字。嚣张跋扈、蛇蝎心肠于她而言,恐怕都是夸赞了。若非有个做皇帝的弟弟,指定是得被人五马分尸、千刀万剐的。


    要说她做过什么混账事,真要桩桩件件的数起来,比史官手里的册子都得长。


    就先说和柳官人有关系的。


    沈兰卿刚认识柳非昨那会,便因他长了一张艳压群芳的脸和冰肌玉骨的身段,陷入了长达半年的痴迷,日思夜想的就是将柳官人捆到幔帐里去。奈何彼时的柳官人才十六岁,离卖身契上约定的日子还差一年。


    恰逢康元年间律法森严,一纸由官府作证、双方捺印的契约,她这个皇亲也扳不动。


    但沈兰卿也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主。趁着她生辰的盛宴,在柳非昨的酒里下了个猛药,赚到了一夜缠绵悱恻。


    这桩事后,沈兰卿对柳非昨更执着了。


    去年皇城里的游园会,只因柳非昨好心帮礼部主簿的女儿吕静姝调琴,她就硬是剁了吕千金的两根手指。


    不过仍是得感慨一句恶人自有恶人报。


    除夕那日,又是沈兰卿的生辰,就这个大喜之时,沈兰卿遇刺了。


    公主府守卫多了五成,太医御医成群结队的去,公主殿下仍是生死未卜。


    有不怕事的笑称:公主殿下遇刺,烟花铺子就炸了放了满城烟火,老天爷都是要欢庆一番的啊!


    今儿个立在街上,看见柳官人如是精雕玉琢的人,众人皆是惋惜。


    他太美了,身世又太低贱了。


    且不说公主殿下为人如何,但柳官人有公主殿下撑腰,委实过了舒坦日子。


    这两年因为公主殿下,柳非昨闭不见客,无人敢招惹,彼时为了让他陪侍而踏破门槛撕破脸的男男女女,早已偃旗息鼓。


    但公主殿下若是真的香消玉殒,柳官人必然是要上场子的,而上了场子的,终究是……


    众人皆望而生叹。


    街上驻足的某个年轻姑娘发现了什么似的,捅了捅身边的人,一众人都顺她所指望去。


    柳非昨还倚在窗边,艳丽至极到连牡丹都羞于见人,在盈盈雪景下、璀璨暮光里,平添了一分霜寂与凄楚。


    只可惜,惑人的眼尾有一处划痕,暗红色的血痂凝在皎月般的容颜上,却是暇不掩输,更媚到人心坎里了,偏让人对他更好奇,更想听他的故事了。


    但不容人更深的去看,只听见哗啦一声响,一本书从他脸颊飞过,越过轩窗,趴的一声落到窗外的雪堆里。


    “柳非昨,不赶紧到场子上去,还在这磨蹭什么呢?没了长公主殿下,还当自己有几斤几两吗?”


    房门处已经站了五个乐坊的同僚,最中间这身绛红色长衫的人,因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在几个人里是最瞩目的。


    柳非昨从窗边站了起来,挺括的肩膀撑起一身绯色广袖长衫,锦靴搭着衣摆,随着他懒洋洋的步子一步一流光。


    “商兄此话怎讲?”一开口,轻缓的嗓音宛如带着酒后的醉意,妖艳的口吻恰到好处。


    商瑾瑜断然讥诮:“以往是大伙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给你几分薄面。你自己这低贱的身份,还妄想什么?以后没了长公主殿下撑腰,我看你还怎么嚣张!”


    柳非昨兀的失笑,水光潋滟的眼眸抬起来:“商兄,像咱们这种做下等人的,说话要留三分余地。殿下只是重伤,至今昏迷不醒,不过非昨是相信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必定可以安然无恙。”


    落座在桌前,柳非昨屈指叩了两下桌案,牵着一丝哂笑:“还是说公主府还未发出讣告,商兄就已经确定殿下醒不过来了?”


    “你!……”


    “那殿下若是再来乐坊听曲儿,非昨可要首当其冲的如实告知殿下了。”


    “你简直狂妄至极!”怒气上头,在看见他眼梢的伤痕后,商瑾瑜登时笑了出来,“长公主殿下最看重的不过就是你这张脸,我倒要看看,你如今这副样子,还能不能得殿下垂怜。”


    话音一落,商瑾瑜甩袖便走。


    窗外的唏嘘声渐渐散去,柳非昨仍是懒懒的撑着下颚。


    端着洗脸水的德福迈进门槛,将木盆放在柳非昨跟前的凳子上,他敛了心神,望向清澈的还冒着热气的水。


    因为德福一停一放,水波晃荡起来,却没有溢出水盆,放在凳子上,最后归于平静。


    他出了会神。


    平静下来的水里映着他的脸,左眼角清晰的血痕一直延伸到鬓角,这副皮囊,也不知究竟还会不会有人看得上。


    “孙阿娘呢?”


    德福应道:“初一那日被带走后就被关进大牢里。”


    “狱卒没有为难她吧?”


    “坊主去打点过,应该是没有的。”


    “长公主殿下醒了吗?”


    德福告诉他:“还没有,已经换了五轮御医了,听说陆院判也去了。”


    “就是说,其实也没有死透,是也不是?”


    “是。”


    纤长柔弱的手指轻轻从水中划过,沾上指尖的水被他轻轻一甩,落到地上,渐渐的晕开一小片,然后消散不见。


    “沈兰卿说她就喜欢我这双手,因为终日抚琴,有些力气。因为孙阿娘心疼我这副皮相,不曾使唤做过粗活,这双手比姑娘的手还细还软。”


    德福不敢接话。


    “你说,她到底是死了好,还是不死好?”


    终究是没想到,沈兰卿意外负伤,被推上风口浪尖的人竟然是他。


    以往巴不得赶紧摆脱沈兰卿的掌控,今日竟然会有几分担忧她会不会真的没命。


    可以被人肆意踩在脚下的命,想要赶紧找到个位高权重的靠山,又恨不能摆脱这般囚徒困境。


    如此往复,不过是对这条贱命最后的不妥协,还有对轩窗之外的不尽憧憬。


    晓鸡声,炊烟重,总好过勾栏里。


    “依小人看,沈兰卿天性乖戾,官人可以暂且偷安,但也绝非长久之计。”


    柳非昨兀的笑了:“长久之计?在这个暗无天日的乐坊里,有长久之计吗?”


    这下德福是不知道怎么回话了。


    “算了,你刚这么大,哪知道这些。”柳非昨无奈摇头。


    掬水洗干净了脸,又披上了件檀色氅衣,他怀抱起琴架上半人多高的桐木琴,琴头半掩着面,只露着一只顾盼流连的眼。


    “官人您这是?”


    柳非昨没有答他,迈出半敞着的门扉。


    寒冬凛冽,西垂的黄昏将死,勾栏里的灯火通明,歌声舞声此起彼伏,琉璃酒盏的碰杯声明明灭灭。


    忽而峥崆一声琴响,喧闹声皆在这一声琴中,渐隐下去。


    不,应该是在望见抚琴人时,霎那间沉寂了。


    循着栏杆迈下楼阁的人,周遭光辉不过云雾,酒香脂粉不过尘烟,皆因他而散,称着他清艳的眸光,不疾不徐的步下阶来,已是一片大好风光。


    “雨窗闲话,叹浮生何必,是今非昨。”


    这吟词的声音,若说是清冷吧,偏生有几分婉转,若说是柔媚吧,偏又有几分恃才傲物的娇纵。


    “几遍青山酬对好,依旧黛眉当阁。”


    尾音一落,锦靴迈下最后一步阶,绕上场台,落座在正中央位子上,桐木琴架在膝上,落了一个音。


    紧接着两个、三个……


    一曲平沙落雁,便是白沙岸边,安详恬静、蒙蒙如霜的旷然与悠远。


    坊间皆传柳郎回眸终身误,一笑倾城误终身。


    此间他只是凝神弹曲,乐坊的气氛便已如火如荼。宾客争论着今夜要出多少银子才能入主珠帘,争相到柜台去续押金,更甚有人招了家奴赶回家取银两,柜台先生敲算珠敲得手都麻了,排在面前的队还有几丈远。


    李三娘正捻着帕子立在栏杆前,满面春光的望着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闻声而来的几个乐人立在她身后看着场下一片喧嚣,一下子也闹开了:


    “他真的去了?”


    李三娘勾了一片笑意:“我倒看看这个柳非昨没了孙二的袒护还能否嚣张下去,孙二自恃清高不准他接客,就看她逃不逃得过这一劫,逃不过的话就该干什么干什么,这位柳郎,跑不了这条贱命。”


    赫然一个小厮跌跌撞撞的冲上楼阁,大叫了一声:“不好了不好了!”


    李三娘拽了他的衣领:“把话说清楚点。”


    小厮喘着粗气:“长…长公主殿下醒了。”


    李三娘看着已经在场子里的柳非昨,狠狠咽了口唾沫。


    “还…还一直…叫柳官人的名字,三月姑娘说…让柳官人赶紧去一趟。”


    李三娘终于在这番狂热下火急火燎的赶上来,将弹到一半的曲子拦了下来。


    “我的小祖宗啊!你这样上场子来,长公主殿下知道了,咱们都得掉脑袋啊!”


    柳非昨不理会,端着琴又要落下一个音。


    李三娘直接抢了过来,转交给女婢:“快给我回去!”又拽住了柳非昨的手:“听见了吗?你自己不要命,也不能拉我们下水,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