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雍都陆府

作品:《我欲死遁,可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年关将至,雍都的夜风又冷了一重。更漏三声,月至中天。万户寂无声,梁下人窃语。


    “辰初,同许芸往广安寺礼佛,午正归;未时二刻,赴曲水文会,申初归;申时二刻,赴崔相夜宴,戌时二刻借醉而归;挑灯研学至亥初,沐浴就寝。”


    青鹊思索片刻,挑拣好来者要求的重点部分。


    而接头人背过身去面朝桌案,趁青鹊思量的工夫,解下掩面就拾起一块点缀精致的芙蓉酥,品味几口方才给出些没营养的回应来:


    “还真是官家子弟富贵命,休沐日就忙着赏景享乐,咱们这辈子是羡慕不来咯。”话音落,手上的点心也吃完了。


    青鹊眉头微皱,担忧起明日陆府下人会不会心比针细,推测东厨进了偷吃的贼。


    只是心思还没跑远,便又瞧见同僚指尖微动欲图其它,于是赶忙接话打断:


    “我看陆琅近日颇多思虑,除去赴许小姐之约外,人际往来不似以往上心。”


    闻言,同僚身形顿了顿,往夜行衣上蹭去指腹油污,重以黑巾覆面转过身来。


    虽难视面容,但他眼中的雀跃灵光让青鹊一下想起隔街李二婶找到侃话搭子的神态,果不其然:


    “真能有闲心去饮酒作乐起来才算怪。你资历浅,还进不去皇城里头吧,不知道那小皇帝最近疯的厉害,专挑士族子弟的刺去膈应那些个直谏的老头。无论是非,逮住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仗着没人管得呗。


    有几次我还见过他气急败坏到直接动手,场面十分难看。每回他一发脾气,像陆琅这没人护着的年轻侍郎就更成首选受气包了,惨的很。我看没等外乱入侵,咱们这雍都里头就得乱起来了。”


    他一气呵成地吐出这些价值几颗脑袋的话语来,青鹊反应不及只得缓缓消化,眼睫翕动,不通政事,却是思绪尽数落于陆琅身上。


    雍都陆氏四代为官,在陆琅祖父时盛极,官拜文丞,以百官之首的身份辅佐两代帝王,清正克公政绩丰伟,在世即入书大梁名臣册。


    皇都从不缺名门子弟,但陆琅却是其中公认的天骄。


    双亲早亡,少时便由祖父母养育教习,诗书礼乐,雅正明德,将他早早地雕琢为皇都中最温润剔透的明玉。


    “彼其公子,陆郎独秀”。陆琅十六岁金榜及第,十九岁官至吏部郎中,先帝曾有誉,赞此子或后生可畏,或胜陆相。


    这是青鹊从弘文馆学子那听到的。每逢雅集文会总得谈到陆琅,而后便是觥筹交错,或艳羡或叹息,学子们纷纷抒展起自己的宏图壮志。


    少年才俊,家蕴深厚,这样的郎君招人欢喜。前些年的花朝赏花会,陆琅每每都被养花人邀作折枝第一客。


    君子翩翩,风宇高旷。往人群里来回一趟,一袭青衫便已被姑娘们扔过来的花果浸染生香。


    而温良的少年从无愠色,只浅笑着拂去衣上落瓣,悉心奉出怀中春信,呈予身旁掩面微嗔的娇羞女娘。


    惜英年早许婚约,偏又佳偶天成。


    青鹊从教坊司那也截取如以上不少情报。习艺乐伎们总是边感怀着陆郎君和许娘子的良缘,边拨弦三两声,言外有意,曲中有情。


    只可惜造化弄人,陆琅的运气并不好。


    前程原是徐徐图之,然他二十岁那年,先皇溘然崩逝,陆相恸极大病一场,不多日竟也随着去了。


    雍都陆氏虽颇有盛名,却数代单传,人丁单薄难成宗族。但陆相在世时,门客熙攘,少说百余人。而自陆相辞世,陆府门庭日渐冷落,新帝继位后仅三年,就已难觅勋贵身影。


    幼帝十二即位,朝政实为太后把持。或许在朝堂上喜怒无常地刁难臣子时,才能让小皇帝感受到些许权势滋味。


    而陆琅虽已被提至兵部侍郎,却是明升暗降,手上根本没有实权。风言风语都说,皇帝对陆琅从没有过好脸色。


    青鹊突然想起几天前陆琅回来下朝后匆匆回来,额角还多出些淤青,怕不是被什么砸了。


    在雍都,据说是连路上的猫狗都会望风而动。


    如今陆府丧期已满,那许尚书却还没动静,陆琅和许芸的婚事也不知还能不能成。


    加之近来市井还流传起当今太后与某陆氏女曾有隐秘旧怨的故事,陆琅的仕途乃至陆家的前途恐多风雨。


    李二婶们茶余饭后总谈起这些事,啐几声庸官势利眼,叹几句时也命也,复又说起雍都的种种密辛。


    支离的碎片,拼凑起一个空悬的陆琅。


    也许是瞧青鹊听得认真,同僚意犹未尽,想再说点什么。


    忽而见青鹊近身袭来,单手擒住自己正探向桌上糕点的手臂,力劲不小。另一手握短匕,用柄端隔着掩巾堵住他正要叭叭的嘴。


    没想到这小姑娘看着身形单薄,身手竟快到让他当面失察,或许有毫无敌意的缘故,但也令他泛起一层冷汗,心中暗恨:遭,丢脸面了。


    默然对峙之间敛心凝神,自然也听到了屋外的细微动静。两人眼神互通,跃身上梁。


    来者狗狗祟祟,在门外蹑脚逡巡,但不过少顷,便传来一声异样。


    “咕噜噜——”屋内两人听的真切,这是个饿着肚子的。


    不多时,东厨的木制房门被促然推开,光明正大地嘎吱作响,在静籁中显得尤为张扬。


    来人一改之前犹疑状,借着泛泛月色径自走到厨案边,似是没料到案上餐食竟唾手可得:吉芙蓉酥、杏子酥、胡麻饼、软枣糕、云片糕……


    他显然微怔一瞬,犹豫片刻才直直坐下。


    而梁上双客诸事无聊,都在默契地打量眼下的人。


    十五六岁的少年,虚裹着件玄色大氅,头发随意披散着,月色映缀下如绸面般光洁。


    虽是衣衫不整,吃相却很是矜持。若不是自言自语了句,从这视角看姿态,倒更像个安分的姑娘。


    “哼,稀罕他好心。”


    他是别的一点不沾,忿忿啃着最寻常的胡饼,天冷久置,必然得是咬牙切齿般用劲。


    ……一眼看穿的赌气。


    无灯无火惹寒凉。少年人没待多久,几口下咽消解完饿意就匆匆走了,似是多待一分多气一分。


    东厨便又复归平静。


    “噗,这是那个、陆二公子?”同僚索性就坐在房梁上和青鹊搭起话来。


    “恩,陆琅之弟,陆琤。”


    “哈哈,我还以为陆家落魄到克扣下人伙食的地步了呢。”他突然浅声作笑,伸开双臂舒展了下筋骨,惬意而随性地摘起点公事问问,“陆二郎今日行迹如何?”


    “巳时初刻,起身;巳时一刻——”


    “停停停,挑重点。”


    “……申时二刻,顶撞陆琅,嘲讽他趋炎附势巴结崔相,被罚禁闭。”


    青鹊无须多想什么是重点,总不能是什么爬墙逃课、掏鸟掘洞之类陆琤习以为常的“要事”吧。


    同僚眸中笑意更深:“原这二公子才是个无忧无虑的富贵主儿啊。”


    陆家有双子,但雍都人提及陆郎,唯指一人,郎艳独绝,无可分辉。哪怕是他的胞弟,也难占半点美名。


    陆琤差了陆琅七岁,生辰一过也要十六,可从没有人指望着陆二郎能在他哥哥折桂一枝的年纪,做出同样扬名雍都的事来。


    前几年可能还有人盘算着能否凑合个“陆氏双璧”的美谈来,但年年太学会考放榜,陆琤吊车尾的战绩都委实让雍都人放弃幻想。


    但终究是名门显贵,凭附长兄持家,陆琤即便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仍可一世无忧享乐太平。


    陆琤大抵也是自知的,冶学行事皆是“不争气”。双亲亡故时他尚在襁褓中,祖辈心有余力不足,比之受父母规训约束的公子哥儿,他是更加清闲自在。


    青鹊为此稍有愁绪,她始终把握不准陆琤的行迹规律,比起自律规矩的陆琅,陆二公子实在难拿捏得很。


    逃课旷学常有之,不是和三朋吃喝玩乐,就是四友策马城外驰野,又或逞身份之便做一些出头事来。


    或许如今这世上也许就只有陆琅能管他一头。只是青鹊盯了陆府半个月,这对兄弟鲜有平心静气的交谈。


    更多时候是陆琅单方面的语重心长,陆琤则随口敷衍着“是是是”、“对对对”,两人能僵持着直到不欢而散。


    而后哥哥叹着气去祠堂自省,弟弟把自己锁在房内严令生人勿近。


    今日陆琤竟然出言顶撞,倒令青鹊一瞬讶异。


    一墙之隔,在屋外隐匿着的青鹊看不见当事者的神情,只察觉到在陆琤一句“我宁愿与你毫不相干”后,屋内局势陷入沉寂。


    几个亲近的下人原先还为小公子开脱掩护,但随着陆琅的静默,都噤声不语。


    陆琅罚他禁足思过,下令不准进食。


    但这桌点心若不是陆琅默许又能从何而来。


    “真好啊,还能随心所欲地撒气。唉,你这任务当真无趣,这府上也就两个安分的小子和一群淳朴的家丁,能盯出什么花来。”


    青鹊走神不多时,同僚早已翻下身尝起了案上软枣糕,顺手递她一块,“这是东市临春轩那买来的糕点吧,好评。”


    “不合规令,恐生变数。”青鹊拒绝得义正言辞,眉眼间似乎还有谴责之状。


    同僚挑眉,暗自下定决心:受不了受不了,这换人不换芯的犟驴模样,务必扭转。


    “谁会管啊!都算二公子头上呗,再说实在露馅,左右是进了馋猫的事儿,总不会有大能人明察秋毫,揪着后厨少了几块糕的事儿仔细引证此系回风楼作案吧?”


    ……青鹊无言,他这样是怎么能留在回风楼的?


    “拿着吧你,饿到肚子叫暴露行踪那才算变数。”他直接把点心朝着青鹊扔过去,令她不得不伸手去接。


    “我唤白驹,等你这边任务结束,日后楼中就要常打照面了。”


    报上名号后他顿觉神清气爽,复又清了清嗓,整理几下衣衫故作端正姿态:


    “青鹊这名号承了便承了,但千万别学你师父,我可遭不住再面对一个死脑筋。”


    ……白驹,回风楼司中,竟亲身来陆府和她接取情报。


    “为何是你?”青鹊问得快动作也快,立时置手于匕首之上。


    原先就疑惑为何会突然楼中来人,而非平日的密报传书,此时既知他是白驹,更确信不只是情报传递这么单纯。


    “来看看你是什么样啊。”白驹挑眉即答,“放心,我只管情报不论其它,都是同僚,不用这么防备吧。近来楼里都在传有个新青鹊来了,我身为回风楼的头号情报贩子当然得赶在最前面,对吧?”


    青鹊垂眸,姿态收敛些许,他确实说的有理,却不知怎样接话为好,便又转到公事上:“半月以来,陆府并无异样。”


    “就是就是,让你来这能看出个什么花来。凭这身手能力,不得是楼主她大材小用么?直接纳用不就好了,非要用什么考核来作刁难,我是你我也委屈。”


    青鹊无意反驳云云,只默然地接受他给自己假定的情绪。白驹以为自己说中,拍拍她的肩膀:


    “没关系,我觉得你挺好,回楼就去帮你说话,至少还算有些分量。不过我今日来这一趟摸鱼也足够了,事毕,散!”


    说罢朝青鹊挤弄下眉眼,推窗欲走,青鹊浅揖作别,心底些微轻松了点,话多而轻佻的人她最难以应付。


    但他还没跨出去一脚就回转过来,附身对她私语:


    “不过是监视陆府这种小活,没必要事无巨细地吃力不讨好,左右也快到头了。”


    “……是,多谢。”


    似是因得了谢字,白驹快活不少,终于利索地离开陆府,匿于夜色,不见踪影。


    看来连白驹都不知晓她对陆府的别有图谋。


    青鹊摸出一枚令牌,四方端正,雕龙蟠云纹,足金熔铸,握在手中颇有分量。


    白驹若知晓她手中有此令定大为震惊。


    赤金天字令,回风楼七枚死令之一。其上以遒劲笔力刻下司命密文:命护陆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