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作品:《窝囊男人

    高中分科前,言惊蛰拿着班主任发下来的分科意向表想了很久,分给段从发消息,问他要选什么科。


    “理啊。”


    段从直接给他回了个电话,背景喧哗热闹,听着像在篮球场。变声期的少年声音介于清爽与慵懒的过渡阶段,沙沙的,带着与生俱来的潇洒与自信。


    他呼吸的频率有些急促,一边说话一边灌了两口水,畅快地“呼”了声。


    “你打球呢?”言惊蛰一听就能听出来,想想段从意气风发的样子,轻轻笑起来。


    “啊。”段从也笑笑,“打一会儿。”


    “你干嘛呢?”他问言惊蛰,“又自己在石亭子呢?”


    天生发光的人到了什么阶段都能发光,反之亦然。言惊蛰和段从的差别,一向是体现在方方面面的。


    言惊蛰中考成绩意外的不错,考进了他们县里最好的高中。


    优秀的环境里,身旁的同学素质显著提升。言惊蛰依然腼腆寡言,不善交际,仅有的两三件衣服来回换着穿,浑身透露着肉眼可见的穷酸与孤僻,但他遭受的歧视明显淡薄不少。


    高中是难得真正靠成绩来说话的时期,大家都忙着刷题补课,背后关于他的议论还是不少,却也没怎么专门摆到明面上,来集体孤立针对他。


    在这种已经堪称友善的氛围里,言惊蛰还是学不会交朋友。


    他独来独往惯了,上课就听课,下课就做题,厕所一个人上,吃饭一个人去。


    中午与傍晚富足的休息时间,他就拿着要背的书自己在学校里溜达。


    他有自己打发时间的路线:从食堂后的小路绕着操场外围,向水房的方向走,拐角处有一个废弃的小亭子。


    灰扑扑的,瓦都碎得没几块了,被植被遮掩着,平时没人来,安安静静,又不会彻底与学校的声音隔绝,言惊蛰正好喜欢去。


    “嗯。”他从鼻腔里应一声,觉得跟段从那边比,自己这头静谧得不太好意思,“你吃饭了没呢?”


    “先打球了,手痒痒。”段从喊了两个同学,“现在正要去。”


    “那你去吃饭吧,”言惊蛰抠着亭柱上斑驳的漆皮,“我就是想问问你要选什么科。”


    “什么想问我选什么科,”段从笑了,“直说吧,你就是想我了,想跟我说话。”


    想不想的这种话,他们从小到大可没少说。


    小时候纯真,想就是想,见面本来就难,从写信到短信,你想我我想你的也不觉得哪儿不好意思。


    但是从上个冬天那晚过后,言惊蛰再听段从这么逗他,感觉就不一样了。


    具体怎么不一样,他也说不来,就是耳朵有点麻嗖嗖的。


    他换个方向靠着柱子,抿抿嘴角刚想说话,段从那边突然传来一道活泼到夸张的女声:“段!从!哥哥——!”


    言惊蛰的动作一顿,耳朵紧了紧。


    “哎我,”段从的声音离听筒远了些,语气像是无奈,偏偏还带着些好笑,“大操场的,别搞行吗?”


    那女声笑嘻嘻地离近了,似乎跟段从很熟,拍了他一下:“请我喝水!”


    “你一天怎么就跟个丐帮长老似的。”段从他们几个人的声音闹哄哄的混在一起,很热闹。


    言惊蛰听着他们互动,突然有点儿不太舒服。等了两秒,他默默把电话挂了。


    回教室的路上,言惊蛰回忆起很多年前,忘了是五年级还是六年级的时候,段从给他些的一封信里就很自恋地说过:他太帅了,是他们班里的班草。


    言惊蛰还拿那封信笑过段从,同时也很认可,段从确实帅。


    小学生不明白“班草”意味着什么,高中的言惊蛰就算再迟钝,也知道长得帅的男孩子跟长得漂亮的女生一样,有多受欢迎。


    毕竟早恋这事儿,可从不分好学校坏学校,好学生差学生。


    一声“段从哥哥”,让言惊蛰思前想后地琢磨了一晚上,自习的效率赶不上平时一半。


    直到晚自习放学,言惊蛰拎着水壶去水房打水的路上,段从才发了条短信过来,问他:傍晚电话怎么突然挂了?


    言惊蛰打了删删了打,他每天跟段从聊天已经成习惯了,两人对话从来没有专门想过要回复什么,可今天就是不对味儿。


    改了半天,他还是没忍住,选择直接问:那个女生是你朋友吗?


    段从的回复很快:算不上吧,女疯子,跟我们玩得比较好


    段从:怎么了?


    言惊蛰:我听她喊你段从哥哥


    “哥哥”这种词,就算是言惊蛰这种人,也能体会到其中的亲密。


    学校里有那种喜欢认哥哥姐姐的同学,对于高中生来说,这种关系的绑定似乎代表着另一种含义的独占,是很……暧昧的。


    言惊蛰这句话发过去,换成了段从的输入框不停闪烁。


    “对方正在输入”的标志出现好几次,段从不知道打了些什么,半分钟后回过来的却只有三个字——


    段从:吃醋了?


    看见这三个字的瞬间,那种脊背过电的感觉,言惊蛰过了很久都还记得。


    他举着手机愣在水房门口,身旁喧哗的同学们经过又离开,“哗哗”流淌的水龙头伴随着升腾的热气,段从的消息一条条往外跳。


    段从:她故意喊着恶心我玩的,谁是她哥哥


    段从:最近不是流行那个电视剧嘛,这个哥哥那个哥哥的


    段从:班里面就开始流行这么恶心人


    段从:我听着也膈应,但是开玩笑也不好跟人撂脸


    段从:你吃醋以后我就不让她喊了


    段从:乖


    他们之间的一切,仿佛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


    从最初认识时自然而然的关心,自然而然扔出去的袜子,自然而然地投喂,自然而然地保持联系;甚至自然而然的亲嘴、触碰;再到现在,自然而然地“吃醋”与安抚。


    言惊蛰都没来及分辨自己是否在吃醋,就被段从这一条条消息轰炸得乱七八糟。


    他脑中无师自通地浮现一个词语:暧昧。


    友情一旦暧昧起来,真的说不清楚。


    接受了自己会因为段从而“吃醋”后,那之后每次跟段从聊天,言惊蛰总觉得他们的对话都额外附带了一层奇异的温度。


    明明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同样的一个“想”字,却变得难以启齿,黏糊糊,像那种能直接吸着吃的果冻。


    那年的元旦节,准高三生们没有假期,段从瞒着家里一个人回来,突然出现在言惊蛰面前,带着给他的零食与礼物,还有一小把仙女棒。


    “我想明白一个事儿,得过来告诉你一声。不然我没心思期末考试。”他对言惊蛰说。


    言惊蛰不论什么时候,见到段从的第一反应都是开心。


    开心之后,他面对着段从少有的正经态度,又有点儿心慌。


    “什么事啊?”他打量着段从的神色,小心地问。


    “班里有人跟我告白了,就上次喊我那个。”段从说,“你还不高兴了。”


    言惊蛰想说他没有不高兴,但说不出来,心口紧缩缩的,朝血管里涌出一股股酸水。


    “我想了想,两个人谈恋爱,要牵手,拥抱,还要接吻。”


    段从根本没打算等他接话,耷拉着眼帘继续慢条斯理地宣布他的事儿。


    “一旦和一个人在一起,就等于和这个人互相拥有了,等于我是他的,他也成了我的,不能再有其他人。这叫谈恋爱。”


    言惊蛰缓慢地眨了下眼,随着段从的话,逐帧想象他和某个女生的画面,攥着礼物袋子的手一点点垂下来。


    “然后我就觉得,我好像不太能接受你和别人这样。”段从清清嗓子,自若的神情变得不太自在。


    言惊蛰的脑子还没转过来,主语冷不丁变成了他自己,他怔了几秒钟才呆呆地发出一声:“……嗯?”


    “我说,”段从不高兴地“啧”他,“我不想跟别人在一起,也不想你以后和别人谈恋爱,想想我就心烦。”


    “而且牵手亲嘴,这些事儿你都跟我有过了。嘴都亲了,我还摸过你,这些我只想跟你有,跟别人我接受不了。”


    “我好像是……喜欢你,好像从第一次想亲你就开始喜欢了。”


    “你跟我谈恋爱吧,然后我们考同一个大学,以后都在一起。”


    “行吗?”


    站在初冬夜风里认真望着自己说话的少年,那么勇敢又真挚,双手装酷地揣着兜,眼神语气都拽拽的,那是当时同样稚嫩的言惊蛰,所没能看出来的紧张羞臊。


    因为他也紧张、也害羞坏了。


    如今过了三十岁的言惊蛰重新梦回这个画面,心底只有无限的柔软,他在梦里都想弯起眼睛,觉得十七岁的段从,简直是无与伦比的纯情与可爱。


    然而没等他像十三年前那样呆头呆脑地答应下来,画风一转,梦里的段从变得高大挺拔,朝桌上丢了一盒不知道要和谁使用的安全套,眼神冷漠疏远地问他:有事吗?


    言惊蛰小腿一哆嗦,挣扎着从梦里扑出来,睁开眼,墙上的指针刚刚走过二十分钟,午后的太阳仍白花花地铺在阳台上,窗外传来隐隐的蝉叫。


    他又睡着了。


    言惊蛰黏着一背冷汗撑坐起来,呆愣一会儿,抹抹脸,顺着电视机里动画片的声音望过去,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正晃来晃去的咯咯笑。


    很多东西是不能回想的,也无法细想。


    无论在梦里有多怀念十七岁的自己,一觉醒来,三十岁的言惊蛰要面对的只有柴米油盐。


    他的生活里不会再有段从,换来的是迫在眉睫的生计,与日渐长大的言树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