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作品:《本如寄

    打了五千年的仙神之战,由此开始。


    一开始,自然是天神占据绝对的上风,修仙者受到了重创,他们很快便表示了臣服,天神停止了惩罚。


    但随着人族繁衍不息,修仙之人越发多了起来,恐惧天神的人也越来越多,而在恐惧中生存,自然会滋生出反抗。


    由此,这一场“神罚”便成为了绵长的对抗,最后成为了仙与神的全面战争。


    天下灵气在征战之中变得越发稀少,草木凋敝,万物萧条。


    天神也需要灵气维系自身的生存。于是,关于灵气的抢夺让这场战争更加无法停止。


    天神看似占据了优势,但在天下灵气渐少的情况下,胜败的天平却在悄悄倾斜。


    原因无他,蕴神台每隔数年,在天地灵气的滋养下,便会诞新神,从古至今所有神明皆来源于此,然而,现在天地灵气已经不足以滋养神明了,蕴神台上也再无新神诞生。


    人族却仍旧繁衍兴盛。


    甚至在巨大的危机压力下,人族的数量达到了从未有过的数字。


    人多了,奇人异士自然便多了。


    战争打到第四个千年,天神损失越来越多,直至数万名修仙者以计谋困住天凌神君,将其缠斗至死,耗光了他所有灵力。


    清冷的神君死在了阴谋之中,步入了他口中的“万物轮回”。


    在他神陨之后,天地灵气似乎复苏了些许。


    修仙者们抢夺了因他身亡而溢出的灵气,助力自己的修为,不少人突破了自己的瓶颈,也因此,修仙者们更加坚定,该当弑神。


    而天凌神君神陨的消息传回神域,众神悲恸。


    牧随在蕴神台上的空碑前跪了七天七夜。


    孟如寄在他的身体里,她清晰的感知到了牧随的悲痛、不甘、憎恨。这具神明的身体却带着与人一样的情绪。


    孟如寄自我的意识在被这具身体本身的痛苦拉扯着,她几乎与他同样的同仇敌忾。


    祭奠仪式结束后的那一刻,牧随站起来便去了下界。


    他降下了平生的第一次神罚,而后又亲手夺了数十条修仙者的性命——他们都是从那场围剿天凌神君之战中活下来的“胜利者”,他们都分走了天凌神君身亡后的灵气。


    当牧随站在人间的山川里,看着尸骨上飘出同族的灵气,孟如寄感受到他眼眶微热。


    灵气飘飘摇摇,围绕在他身侧。


    在灵气匮乏的世间,不管是人或神,都在渴求灵气,他本该将灵气都纳入自己体内,但他却挥了挥手,将这珍贵的气息引入了土地、湖泊、山林。


    而这灵气也好似多年前的那双神明的眼睛,无情却也温柔,无声的抚慰着万物。


    ……如同那时,安慰自责的牧随一样。


    孟如寄看见枯萎的树在她面前复苏,浑浊的湖水变得清澈,大地生出青草嫩芽,重燃生机。


    但与此同时,她也看见牧随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背脊,他缓缓俯下身,跪在破土而出的新芽前,泣不成声。


    孟如寄找不到任何描述悲痛的词语和诗句来形容此刻的感受,她只想,若那时她在场,她应该会想抱抱这个悲伤的神明。


    但若她那时真的在场。


    她与这个悲伤的神明,恐怕只会在两族对立的仇恨间,厮杀至不死不休。


    牧随下界与修仙者一战,劫灭之□□号又在修仙者之间传递。


    而牧随被长宁神君强行带回了神域,他被关入了神域的禁闭之中。


    长宁神君是秩序之神,在天神的秩序中,未完全成长的天神,是不可降下神罚的。


    天神成长需要的时间很长。


    牧随诞生四千年,不过也是神明中的幼年。


    他不被允许降罚,也不可下界作战,更不能离开神域。


    即便如今谁都意识到——这场仙神之战,已将仙与神间撕裂出了巨大的沟壑,千年的深仇如血海,填满了这沟壑,他们只能站在对立面上,至死方休。


    但也没有任何天神要将牧随推出去与下界的修仙者死斗。


    他们仍旧信奉着过去的规矩。


    牧随私自下界,降罚凡人,未完全成长的身体被力量反噬,于是众神未免他再冲动行事,便将他关了起来。


    长宁神君亲自锁住了他。


    牧随被关起来的那天,他隔着牢笼对长宁神君冷静道:“我是劫灭之神,由我来为人族降罚,最合适不过。”


    长宁神君只漠然的否决:“你尚未完全成长,一次降罚已让你神格受损,万蚁蚀骨之痛,看来是没让你长教训。”


    “我不在意。”


    他说着,是真的不在意。


    长宁神君在牢笼外微微一怔,抬眼看向星燧时,眸光波动,似有愧疚:“天凌神陨,我知你心痛,我也心痛。事到如今,每一位神明都很珍贵,星燧神君,别为了报复他们,不顾自身。这些事,是我们该做的。”


    “我也可以!我也该做!”牧随抓住了牢笼,神色难得的激动,“事由我起,该由我去!”


    “星燧……”长宁神君喟然一叹,“你怎么还不明白,不是你,也会有其他神明被修仙者忌惮。这一战,定的是世间谁主宰。”


    长宁神君离开后,牧随被关在了禁闭之中。他在这里读书,修行,慢慢成长,却不知年岁。


    当天光再次破开黑暗的时候,孟如寄通过牧随的眼睛看见的却是外面已然被烧的火红的神域。


    一位辉光暗淡的女神跑向牧随。


    孟如寄认识这个女神,是牧随诞生那日,在蕴神台上来接他的女神,她身上本该一尘不染的衣衫已染了血与火,变得破败又狼狈。


    她施了术法,解开了牧随的禁制。然后一把拉住了牧随的手,带着他往外面跑去。


    “怎么了?”牧随问,“长宁神君呢?”


    带着他奔逃的女神回头看了牧随一眼,双目已然盛满泪水:“星燧,天神败了,修仙者中有一人,她杀了长宁,而后飞升为神了。”


    牧随愣在原地。


    此时孟如寄在这具身体里的意识也怔愣住了。


    孟如寄恍然想起之前在林夫人的小院中看到的莫矣的过去,莫矣杀掉的那个奄奄一息的神明是……


    长宁神君。


    所以……那时站在她身边的牧随才会忽然变得那么难过。


    孟如寄那时不知,此时知晓后,她只恨自己没有将牧随的手握得更紧一些。


    “人族有了自己的神明……”女神哀伤道,“我们节节落败,人神提出和谈,我们应了,但修仙者却趁机偷袭了神域……我们走不了了。但你还可以走。”


    女神说着,不管牧随的怔愣,她几乎是拖拽着他,拉着他向前。


    “你尚未完全成长,此前你的神格也曾受损,我们可集最后的神力,将你神格剥去,我们会送你去下界,而后我们将葬于天火之中,不会有任何人知晓你的下落,从此,世间再无天神。”


    她每说一句,牧随的面色便似白上一分。


    直到她将他拉到了蕴神台上。


    神台已然破败,不比往日神圣,四周的云阶也被从下界攻击来的火染上了尘埃。


    诸神如牧随诞生那日般,立在各自的云阶上,只是人数已经稀少凋零,每位天神身上也都染了尘埃,火光染红天空,似末日的晚霞。


    “星燧。”女神一把将牧随推到在蕴神台上,她含着泪,又坚定的告诉他,“你活下去。”


    当牧随落在蕴神台上的那一刻,众神吟诵咒语,霎时间,蕴神台上光芒升腾,如藤蔓将牧随四肢绑缚,他伸出手,想去拉住带他来的女神。


    但女神只飞到了自己的云阶上,回首将他看着,也吟诵起了咒语。她眼中一直带着泪光。


    光芒拽住了牧随的四肢,让他躺在蕴神台上,不可挣扎分毫。


    剥去神格,本是对天神最大的惩罚。


    但此时却成了救一位天神的最后办法。


    随着吟诵咒语的声音渐大,空中云气凝结出了一根根冰针。


    冰针刺入牧随的皮肉,剧烈的痛苦瞬间传递到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中。


    孟如寄此时此刻切实的感同身受着他的痛苦与挣扎。


    冰针破开皮肤刺入肌肉,抵达骨骼,然后在骨骼上行走,刮下盘缚在他骨髓上的金丝,这好似要将他活生生剖开的刑法刮开了他身体的每一寸皮肉。


    有的针还从他的指甲下的缝隙里穿入,刮走他指尖骨髓上缠绕的金丝。


    鲜血在蕴神台上流淌,所有的神明眼中似都有泪光。


    但他们口中的咒语却并没有停止。


    来自蕴神台的金丝被一寸寸剔去,孟如寄感觉到牧随的视线不再清明,远处的飞鹤她再看不见,世间的韵律也再听不见。


    她眼睁睁看着这具身体与这世间的联系被一点点夺走。


    存在于他身体中的孟如寄几乎都要受不了这痛到极致的折磨。


    但牧随却从头到尾都咬紧着牙关,强忍这刮骨剧痛。


    不过片刻,孟如寄已经痛到耳鸣,灵魂都在震颤,她在恍惚间听着神明的吟咒,却又好似听到了他们在吟咒外,含着血与泪,带着不甘,声声句句重复着: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杀光所有人!”


    仇恨在心间滚烫,烫出了一个深渊,必须要用鲜血与尸骸才能填满。


    “嘭!”


    在痛苦的漩涡中,孟如寄好似猛地弹出了牧随的身体,她好似飘在了空中,牧随躺在下方,孟如寄与他平行着,飘在他的上方。


    她与他面对面,清晰的看见了他身体溢出的每一滴血,他脸上的每一寸痛苦。


    她还看见“刑法”结束之后,他的神格被彻底剥夺,蕴神台消失,牧随从空中无力的坠下。


    他坠入了一片破碎的星空,然后在星空中越来越快的下坠,就像天空中的流星。


    他身上没有一处是好的,鲜血像倒流的雨,来自他身上,穿过孟如寄透明的身体,然后飘散在风中。


    牧随在空中睁开了眼睛,他看着越来越远的神域,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故乡”,有他再也无法相见的众神,在他黑色的眼瞳里,所有的情绪都褪去,只留下了戾气与仇恨。


    他不再是清冷悲悯的神,而是一个充满恨意的人。


    终于,又是“嘭”的一声,他坠入了一片湖水之中……


    他在冰湖中沉睡,在光芒都照不到的水底,他身上破碎的伤口在湖底慢慢痊愈,他伤口愈合很慢,但所幸湖底中没有任何事物来干扰他。


    花了一千年,他在睡梦中愈合了皮肉的伤。


    又过一千年他快成为湖底的石头。


    下一个千年,他身体里戾气开始规律的运转,复苏他的五脏六腑,重新连接他的经络。


    最后一个千年,他身体里的戾气不受控的往外溢出……


    直到有一日,一缕光芒,好似神明辉光的光芒透过冰湖的冰层,穿透幽深的湖底,像是只为唤醒他而来一般,从上而来。


    牧随睁开了眼睛。


    孟如寄飘浮在他身边,她顺着他的目光向上看去。


    冰湖上正在施法的是一个女子的身影,她身上的光芒好似来自过去的神明辉光。


    她在救人,她好似……


    正是自己。


    孟如寄忽然心口一紧,恍惚间,她耳边出现了水流之声。


    面前,牧随正在从湖底向上而去。


    而她的身体也不受控制一般,像被什么不可抗拒的力量拉拽着,同样向上而去。


    当牧随破开冰面重新迈步踏上人间的土地时,孟如寄只觉自己也好似被一股力量拉了起来,离开了水面。


    “哗啦”一声。


    所有画面都瞬间远去。


    在短暂的黑暗之后,孟如寄猛地睁开眼睛。


    天空是与过去一样的夜空,孟如寄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在哪里,时间是什么时候,直到她看到了身旁巨大的倒流向上的奈河,她才反应过来……


    此时,她正在濡尾草荫。


    她从奈河里面被带出来了,她从那段回忆里走出来了……


    那……


    孟如寄转头一看,牧随果然坐在她身侧。


    他呼吸有些急促,似带着她将她从奈河里面捞出来并不容易。


    “牧随。”孟如寄唤了一声,但她嗓音嘶哑极了,好像还没有从过去的痛苦里走出来,所以声音小到像气音,几不可闻。


    牧随浑身湿哒哒的,头发还滴落着奈河里面的水珠,他没听到孟如寄的声音,但却看到她张了张嘴,于是他转头看向孟如寄,但都没等他目光锁定在孟如寄身上,他根本没看清她,就被一个温暖的身体扑了满怀。


    孟如寄一把抱住他,将他冲撞得往后仰倒在地,她趴在他身上,抱住他,身体微微颤抖。


    牧随在短暂的错愕和怔愣后,便明白过来了她为什么颤抖……


    被奈河水浸湿的衣裳冰冷的贴在胸膛,而孟如寄的泪水却熨烫了那片湿冷的衣裳。


    温度被带到了他的皮肤上,又蹿入了心间。


    她抱住他,用最大的力气。


    她没有出声,但却流了好多的眼泪,似要将那段过去里他没有落的泪都全部流下。


    放在身侧的手想要落在孟如寄的手背上,但最后他还是将手放到了她两侧肩膀处,手臂微微用力,他……


    推开了孟如寄。


    孟如寄没有挣扎,她顺着他的力道,坐了起来,然后忍住情绪,让自己慢慢变得冷静。


    牧随也坐了起来,只是离开了孟如寄的体温,胸膛前,被她泪水滚烫过的那处变得更凉了起来。


    “对不起……”孟如寄抹了把泪,率先开口,她望着牧随,被眼泪洗过的眼睛比宝石更透亮,“是我自以为是,我能给你的爱,填不满这血海深仇。”


    牧随默了片刻,点头:“藏星燧于千山,随众神之遗志,离开冰湖那日,这就是我余生唯一要做的事。”


    孟如寄也在短暂的沉默后,点头:“背负着那些,我若是你,也会和你做一样的选择。”她道,“或许你今日……不该来奈河救我。”


    “我知道。”


    “但你还是来救我了。”


    牧随望着奈河,好片刻,他自嘲一笑,有些无奈:


    “和上次一样。”


    他说的上次,孟如寄心知肚明。


    是盏烨那一次,她位于险境,而他暴露了自己天神的身份,来救她了。


    他不该,但他来了。


    理由是——“我也不知道这个为什么。当我反应过来时,就已经在你的身边了。”


    这一次,和上一次,一样。


    夜空下,孟如寄望着牧随,她从未如此清晰的感受到,他们近在咫尺,他们彼此心动……


    他们甚至可以为对方而死……


    却无法为对方而活。


    隔阂早在千万年前就已经横亘在了他们中间。


    “我有要报的仇。”


    “我有要护的人。”


    这都是他们无法放弃的生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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