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拾贰
作品:《男主你别恋爱脑啊喂》 大明宫的梅花一贯开的晚,今年却有些不一样,汴京的第一场冬雪还未落,御桥两道的红梅就发了枝。远远望去,一簇簇朱红的花枝挨着铜墙金瓦,是极热烈靡丽的景致。
郑袅站在廊庑上理了理斗篷,抖落下来一地的红梅花瓣,在一旁温书的沈谡见了,不禁道:“你今日来的这样早,就是为了去金吾院的大门口打个滚,令上书房也沾些梅花香气么?”
金吾院恰挨着御桥和龙首渠,据说那块的水土十分丰沛,前朝管苑囿的何监正便在他们门前划了一块地,专种梅花树 。
沈谡自然是说笑了——在内衙中行失态之事,是要被御史狠狠参一本的。即便是没有官身的世家子弟,也会教家中的大人受累。
郑袅踱到书案旁,就着蒲团席地而坐,靠窗同屋外的沈谡说话,十分期许道:“这样多的花瓣,倘若是新鲜采下来的,足够做一碗梅花汤饼了。汤饼下锅,用鸡丝熬的清汤一烫,放些白蜜、胡椒,冬日里喝上一海碗,满齿生香。”
沈谡阖上那卷《大诰》,将手中的小盒轻轻抛到案上,“还有一个时辰才讲课,你怎地不吃一碗心心念念的汤饼再来?”
郑袅打开小盒一看,是一排糯白的藕粉桂花糕,她立时感动得泪眼汪汪,“殿下,你真是这天下一顶一的大好人。臣女来世定当衔草结环,当牛……”
沈谡听到这儿,一下变了脸色,拈了块糕点堵她的嘴,“郑莺莺,你究竟晓不晓得什么叫做‘君子言谶’呐。”
郑袅一双猫儿眼眨啊眨,唇瓣蠕动,喉咙里呜呜哇哇似乎是想申诉几句。沈谡这才反应过来,此时指尖已是湿濡一片,他惊得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整个人活似一只熟透的虾子,鲜红滚烫。
刚从日华门穿进来的孙沅月,隔了十丈远就望见这幅光景。唬得她抓紧了绣帕,与身侧的颃阳窃窃私语:“这是怎么了?四殿下的模样是偷吃了酒吗?还和莺莺一道呢?只怕他是要醉晕过去了,莺莺往常带的都是乾和葡萄酒,烈得很。等闲消受不住的。”
她一向是这样话多又密的性子,并没有什么坏心思,借此倒勉强能和这位贵主搭几句话。
颃阳自幼养在国母膝下,总是比一般人家的小娘子要早慧些。她虽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不爱多嘴,束了束腰间的鞭子,便进屋去了。
沈谡闷头在屋檐下吹了半晌的冷风。待他回到郑袅身旁落座时,耳廓仍是透着一弯血色,郑袅忍不住逗他:“殿下,我哪里是君子呀。”
这是在回他前面的话。
沈谡不理会她,只垂着眼帘读文章,那漆黑的翦羽时不时巍巍一颤,却显得不是那么专心了。
嘉平十二年的十一月倏地就蹁跹远去了。临近腊月,大明宫内已然是呵气成雾,几乎有滴水成冰之势了。
腊月的头一天,翰林院的韩侍读领来一个瘦瘦怯怯的小郎君。据说是沈谡那位病了大半年的伴读,光禄大夫府上行七的公子,姓赵字临渚。
郑袅带着笔墨典籍挪了座,新换的同座是位爱穿红衣的小娘子,雪肤琼貌,十四五的年纪,一身气韵浑然天成。郑袅暗暗点头,不愧是圣人最爱重的嫡公主,这风姿这气度,甩了某只沙包十条街不止。
清思殿的小佛堂中,被关禁闭的端阳正苦苦抄着第十三遍《金刚经》,忽尔一个喷嚏涌上来,连带着她手中的紫毫笔一颤,写了一夜的梵文全乱了,气得她两眼发黑。
颃阳性子坦荡固然好,只她一双凤目凌厉,性子也傲,实不是郑袅这种偷奸耍滑的小人可以轻易攀附的。
这本不算什么,要命的是郑袅的学问差得愁人。讲《礼记》的韩夫子恰与她阿耶是同年,是位颇为古道热肠的老丈,一场经筵半场都要盯着她,不忍看她出半点岔子,俨然是打算替她阿耶分些教子的重担了。
譬如眼下,韩夫子将手一背,朗声道:“诸子百家释义周礼,谈及礼乐之道,诸位且与老夫说说,这当中,何为礼化?何为乐化?”
言毕,他眯着眼在室内巡睃起来,可叹他年事虽高双目已花,却有一片赤忱的育人之心,硬是在角落里找到了缩着头的郑袅。
说时迟那时快,近窗的长案边,一道玉色的身影笔挺屹立,好似那拔地而起的神秀山,乘云驾雾,救郑小娘子于水火之间。
沈谡规规矩矩做了个揖,侃侃道:“回夫子。孔圣人曾有言:‘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乐于中出,礼自外作……”
这些之乎者也,郑袅是听不懂的。她睁着眼开始神游。一会儿想,承晖殿那场火放得真是合宜;一会儿想,沈谡的哑巴人设也是立得恰恰好。
她现今犹记得——烛火昏昏的凉风殿,太医署的医师医正们将殿中的千工床层层围住。
资历最老的太医令移开给沈谡把脉的手,拭了拭额角的汗,斟词酌句道:“禀陛下。四殿下年幼时,心脉尚发育不全,便经历了大起大落。过喜过悲皆伤心脉,心络系于舌本,自此血瘀脉络,也就很难言语自如了。臣觉着,针灸疗愈此证是最有成效的,再配些逐瘀行气、益养心神的方子,或可一试。”
郑袅隔着屏风听了良久,大殿寂静,几可闻针落之声。年过花甲的太医令忙活了小半宿,终于听见少年吐出了一个词——“阿耶”。
短短二字,竟教圣人红了眼。
按大绥旧例,皇子十五出阁,不日就需前往封地就藩。个别极得圣心的皇嗣,方可留在汴京侍候圣架,通常圣人会在六部拨个位置给他们,权当历练。
也只有这批人方可勉力争一争那至高位。
然,一个有番邦血统且口不能言的皇子,是断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的。
如今,圣人却像是要将深埋了数十年的怜子之情在一夕间蓬发出来,授官建府,封王赐邑,一应荣赏接踵而至。据闻中书省早已拟草了册封的旨意,待到开春,郑袅就应当唤沈谡一声“大王”了。
郑袅有些想笑,这称呼真是怪得很。
冬日里的晨晖凄朦,不甚明亮,以至于照不透那面薄薄的糊窗纸,只得在白日也点些油灯照明。“噼啪”一下,是灯花剥落的声音,沈谡的策论亦到了尾声。
郑袅望着他头上那顶弁冠,上头嵌的蓝田玉清凌凌透着光,有些像沈谡的眼睛。
美极静极,看什么都显得澄净。
郑袅忽觉有些索然无味,临到下学,她伏在案上,慢吞吞的拾掇着课本。
冬日太冷,学堂中的人散得格外快。唯剩沈谡跽坐着运笔抄书,腰杆挺得笔直。抄了三四页,已经无甚可做的了,身后的声响仍是窸窸窣窣没个完。
他拗不过,气冲冲的回头,讽道:“你是预备在这儿夜宿了?”郑袅一愣,旋即蹙着眉可怜巴巴道:“不能怪我呐殿下。这天儿太冷了,我的手都僵了,没劲。”
说着她将纤纤玉手往前一摊,果见那十指指尖被冻得通红。沈谡冷着脸,将她今日要做的课业一并收拾整齐,提着书囊,大步往外走。
郑袅很快又高兴起来,跟在他屁股后面,叽叽喳喳不住嘴,“殿下,你当真一点都不怕冷吗?”“殿下,樊川开了家跑马场,明日休沐,我们一同去逛逛罢。”
沈谡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因郑袅追的吃力,他将步子放慢些,宫道便变得漫长起来。
少女的声音清脆,他目光轻垂,蓦然看见一点莹白缀在她颤动的长睫上,很快,柳絮般的雪花簌簌而落,几乎是顷刻间,两人的肩上、发上、衣襟中就坠满了白雪。
这是今岁的第一场雪。
郑袅仰头一瞧,立时笑弯了眼,道:“殿下,你怎么头发都白了?”她知道,沈谡必然不会答这样傻气的话,于是又道:“莫不是被我气得?”
沈谡眉头一沉,她即刻提着裙裾跑远了。郑袅幼时养在江南外祖家,爬树捉鸟俱是得心应手,倘若惹祸挨打了,也能逃得飞快。
而今她向昭训门一转,瞬时就没了影子。沈谡亦不去追,依旧信步走着,到了拐角,果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他佯作不知,头顶的梅花树猛然一倾,白雪夹着红梅砸了他满身。
没有痛楚,只有浓烈的梅花香往他鼻子里钻。
沈谡闭了闭眼,将手中的书袋系在了腰间,冷白的指节探入雪中,冲着前头疾步避难的郑袅一掷,一时将她遍地金的大红斗篷都打湿了。
郑袅回过头,欺霜赛雪的两腮染上薄粉,黑晶石般的猫儿眼一睨,却因怒气更增神采,乌发朱唇,光艳灼人。
这个时辰的外庭一素没有什么人,官人们大都散值了,只余几个点卯的侍卫罢了。
许怀邑刚领了户部的差事,需得进宫同圣人谢恩,先才因在蓬莱殿同姑母用过饭,便搁延了一阵。
他行至昭训门下,恰撞见了这对亲密无间的璧人。
这画面与他前世在乐游原中为郑袅折花的记忆重合,愈对比愈教他妒火中烧。
许怀邑扯了扯唇,却因为怒气太重,这笑便显得十分可怖,旁边的小黄门缩了缩身子,只觉得脊背森森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