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孩子？


    这从何说起？


    马皇后有些茫然，即便是同床共枕几十年，此刻也难以尽窥朱元璋的心意。


    这崇祯帝，明思宗朱由检，大明的末代皇帝。


    马皇后看着那个还在歪脖树上随风飘荡的干瘦身躯，微微感叹。


    或许，也就是这一死，算是为汉人保留了几分最后的尊严吧。


    最起码，比沦为敌人俘虏，让大明王朝深深蒙羞的朱祁镇要好些？


    可是，作为大明王朝的缔造者，朱元璋对于这样一个断送祖宗江山的不肖孙儿，不破口大骂已经算是仁慈。


    好在什么地方？


    “皇袍，打着补丁，好。”


    朱元璋似是对着马皇后解释，又像是面对那个跪在地上，对自己连连扣头，哭得泣不成声的十世孙儿，郑重地说道：


    “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好！”


    “先杀妻，再杀女，好……”


    这一连三个好字，朱元璋越说越是低沉，及至最后，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目光仿佛穿透三百年的时空，望向那株歪脖子老树，悠悠说道：


    “可是，自去冠冕，以发覆面？”


    “孩子！你糊涂！”


    朱元璋仿佛是累了，随意坐在一张雕花龙椅上，双脚叉开，毫无帝王形象，反而像是田间地头休憩的老农，看了一眼渐渐有些明白的马皇后，继续说道：


    “那始皇嬴政，号为千古一帝。然大秦帝国，不过二世而亡。长城绵延万里，也只护了大秦十五年的国运。”


    “强汉霸气，犯我中华天威者，虽远必诛？然而国祚也只有两百一十年。”


    “隋？大运河耗尽民力，罪在当代，短短三十九年，便不复存在。”


    “唐？这个盛世，那个盛世，引万邦来朝，却也无非二百八十九年。”


    “宋？三百余年，那是要南北两朝加在一起，靖康之耻亦是令华夏蒙羞……”


    马皇后在朱元璋对面坐着，听他开始历数各朝各代，一时默然。


    朱元璋顿了一顿，语气忽然转为骄傲，扬声道：


    “咱的大明，起于毫末，为天下华夏百姓，建立二百七十六年的国祚。”


    “朕，也该知足了。”


    “倘若二十多年前，鄱阳湖上不起东风，或许这座江山，便是那陈友谅的。”


    “孩子！那个叫朱由检的孩子！你穿着补丁，杀掉妻女，然而临死前最后一刻，想着的却还是这天下百姓。”


    “就凭这一句，孩子，你何必无面目来见咱？又有什么，对不起我大明？”


    “糊涂，你糊涂啊！”


    “我大明皇帝！纵死，也必当堂堂正正！哪有覆面不敢见人的道理？”


    说到这里，朱元璋又想到那个沦为俘虏的朱祁镇。


    相比之下，好像还是宁可一死的崇祯，稍稍让朱元璋舒服一点。


    这番话，让马皇后恍然，随即心中五味杂陈，酸涩和骄傲同时涌上，她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男人，为他骄傲，又深深心疼。


    然而不知如何开解，只得上前去，重新握住了朱元璋的手，夫妻二人，一时无言。


    就在这时，一声唯有朱元璋能够听到的轰鸣，在脑中陡然响起。


    【盘点十大昏君，第十位，明英宗朱祁镇。】


    【追本溯源，作为祖宗的明太祖朱元璋，当承受天道惩罚。】


    【请朱元璋选择惩罚方式。】


    【惩罚一：洪武年间，大明百姓，寿元折损一年。】


    【惩罚二：朱元璋恢复白丁之身，不再是九五至尊。】


    【惩罚三：朱元璋本人，寿元折损五年。】


    【选择倒计时开始！十、九、八、七、六……】


    呼，终于还是来了！


    朱元璋眉头一挑，心中震撼。


    仙人的手段，果然莫测高深，那么自己……


    瞥了一眼面露关切神色的马皇后，朱元璋没有过多犹豫，淡淡道：“选择三。”


    轰！


    仿佛有看不见的玄奥法则，在虚空中交织蔓延，转瞬之间，朱元璋仿佛又苍老了许多，连气息都变得虚弱起来。


    “重八，你怎么了？”马皇后不知所以，还以为他今天收到连番心神冲击所致，劝道：“保重龙体，后世子孙的事情不必太过忧心，如陛下刚才所说，我大明国祚近三百年，已是天命所归。”


    “呵……”朱元璋虚弱一笑，说了刚才惩罚选择的事情。


    “啊！！”马皇后骤然惊起，骇得浑身发抖，终于忍不住垂泪道：“你、你的身体……原本就不怎么好，这、这可怎么办？”


    “爱妻……”朱元璋望着这个一路跟随的女人，心中无限感慨。


    所有人，都只关心他杀得多不多，可是唯有她，在关心自己杀得累不累。


    “几十年前，咱也是百姓。”朱元璋仿佛只是在对自己解释，从容说道：“大明不是因为我朱元璋才叫大明，而是因为千千万万百姓。要折损这千万百姓的一年寿命，我舍不得。更何况，是因为姓朱的那个没志气的孩子，才降下如此惩罚。”


    “那！那也不用……”马皇后欲言又止。


    她了解这个男人，最在意的就是百姓，每每想到当年他全家被饿死的凄惨场景，他虽然久居高位，却始终把百姓放在心里。


    杀贪官！整肃吏治！全都是为了让老百姓的日子过得不那么悲惨。


    官员们都在骂他，用他们手中的笔作为刀剑，变着花样讽刺抨击。可是老百姓的心中，那杆秤一直都在。


    后面的话，马皇后没有说出口。


    回归布衣？或许……他也并不愿意吧……


    “至于回归布衣？”朱元璋仿佛已经看破马皇后的未竟之言，站起身来，面向天穹，面向泱泱大明，沉声道：“若我不是皇帝，又如何能再一次与这老天的旨意，斗上一斗？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啊！！


    马皇后眼泪还在脸上，却吃惊地瞪大眼睛。


    还要与天斗？


    怎么斗？斗什么？


    “谁说我大明，就只能有两百七十六年！”


    这一次，朱元璋转过身子，将马皇后挡在身后，仿佛是独自面对星空，面对那煌煌不可测的天威，宣战似的朗声说道：“既然子孙不争气，那咱，就再多做一点！多给子孙留些东西，或许便能让我大明的国运，多维系一年，两年，甚至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