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平京

作品:《将军她战死回来了

    平京,文华阁侧殿。


    本是文臣议一国大事的地方和时间点,此时的文华阁侧殿却显得十分吵闹。


    一名方面长须的红袍文臣将手中折子狠狠摔在长案上,发出清脆的巨响。


    “够了!不要再拖了!”


    殿中安静了一会儿。


    旁边身量稍显肥胖的文臣上去劝道:“增之,知道你心急火大,但此时还需从长计议啊。”


    “从长计议,天天只会喊从长计议!”卓益越发恼火,指着肥胖文臣的鼻子吼道,“你们一个个在这讨论怎么处理那中领军,讨论来讨论去,也有半个月了,可讨论出什么结果没有?”


    “这正是因为两难之局……”


    卓益抢白:“是啊,两难!说不能放,放了就坐实了我们因言论罪这样一位大员,诸位的位置要动摇一番;又说不能继续羁押,否则城中禁军日日骚动,终会哗变——那你们现在拖着不做决定,又与等着禁军哗变有什么区别?”


    劝的人也上火了:“那你倒是说说此事该如何处理!陛下突发重病,近一月不朝,咱们又好巧不巧,在这该死的节骨眼拿了中领军下狱。此事与你一个太常卿无关,你当然说得轻巧,等陛下恢复,用枉法犯上辖制宫中论起咱们的罪来,槛车押送的须不是你!”


    文华阁中陷入一片沉默。


    此事当真是巧了,在最开始时,谁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最初不过是入了秋,北疆乌苏人又开始蠢蠢欲动。大宁的年轻皇帝姜尧自然是支持出军镇压的——多年与乌苏交战,双方都很了解对面,若不打乌苏一记狠的,那大宁的北疆一整年都会被骑兵各处袭扰,沿边境一带好不容易建设起来的土地,又要被毁于一旦。


    可朝中士族们也有话要说——大宁在前些年与乌苏的战事中确乎逐渐占优。可年初岑宁一场大败,大宁亏了五万精兵与无数军需,称得上伤了元气。此番出兵,从人力物力都有些勉强,是万万使不得的!


    当然,究其原因还有很重要的一条:大宁的北疆此前因常年兵祸,又穷又破。就算近些年稍稍发展起来些许,也还是人烟不丰。若要打仗,那便是抽他们各家所据州郡的血去输。就算打下土地,建设起北疆,也是收归官中所有,与他们无太大干系。这岂不是一大笔赔本买卖?


    分歧之下,朝中日日争执。皇帝先是命人将此前俘虏的乌苏皇子羁押入京,要在全军前斩杀皇子以表决心。后来又是数日不露面,只在宫中处理政务,约见一两名近臣。


    被晾在外朝的臣子们日日只能与一帮主战派的武将嘴炮,连皇帝本人都见不到,一怒之下寻隙押了出言不逊的中领军,本意是让皇帝不能再躲在宫中不正面议事了。


    谁能知道转眼就传出消息说陛下其实是罹患重病,无力上朝呢?


    这使“羁押中领军”这原本很正常的小手段,一下就扩大为了偌大的文武裂痕,并且由于皇帝的缺位,短时间无法弥补了。


    “若陛下能恢复倒也还好说。”众人许久沉默之后,卓益忽然语出惊人,“在座诸位都是有族谱有郡望的,我便直说了——陛下这病来得蹊跷,诸位在其中没有什么牵涉吧?”


    “卓卿慎言。”这话一出,坐在案边一直默默听着的清瘦年轻文士也皱着眉出声了。


    说话者虽然年轻,但一身紫袍说明了他所在的位置,饶是卓益也不能轻视。


    他朝年轻文士拱拱手:“多谢邰相好意,但有些话该说还是要说——”


    卓益又转向大部分人的方向:“诸位最好是无甚牵扯,若有,也该早日停手。当今并无储君,各家也都不相上下,到时若翻出是哪家手段,必不会叫他有好结果。诸位休以为陛下出事,就能有咱们什么好处了!”


    这话一出,果然激起剧烈反应。


    有人当即一掌拍在桌上:“荒唐!”


    有人连连摇头。


    甚至有位平时就看不惯卓益的,捋起袖子指着他鼻子大骂:“竖子何意侮我!”


    若不是还有条桌案隔着,简直要斯文扫地打上去了。


    卓益还抱胸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众人。


    空气中像要凝结冰霜。紫袍的邰隐不得已站出来道:“增之,若陛下的重疾真是人为,那咱们也该是尽力广求名医良药,何故将矛头对准同僚?”


    卓益嗤道:“不清患源,再有良药又有何用处?何况我不过好心说两句,何曾点谁的名?”


    说到这里,他逼视方才反应较大的两人:“倒是这二位,我不过提一句就如此跳脚,莫不是心虚了?”


    捋起袖子的文臣踏前一步倒竖眉毛,若不是身旁同僚见机得快,已一把掀翻桌案打了上来。


    卓益寸步不让地瞪视。


    “你可闭嘴吧。”邰隐见状叹了口气,又向磨刀霍霍的两位红袍文臣道,“二位也缓缓气。实在要动武,忍耐一时半刻去校场也罢。还是说诸位很希望第二日武英殿那边传遍了文臣互殴的英姿?”


    听闻此言,众臣总算收了些剑拔弩张的气势。


    邰隐站起来,拍了拍手:“议事也差不多了,中领军的事今日也达不成共识。诸位若无他事,不如便各自家去吧。真是有心,便多在民间寻访几位良医,也是一片心意。”


    一众文臣怒视卓益片刻,还是受了这个台阶,各自起身出殿门去。


    卓益留在最后,邰隐对他道:“增之你也走吧。你这脾性,真是哪天被人拖进暗巷里打一顿,我都不会意外。”


    卓益哼了一声:“那还是邰相这两边不讨好的位置,比在下更需要小心一些。”


    邰隐清俊的脸上划过一抹苦笑。他摆摆手:“好了,快回去吧,今天我当值。”


    卓益于是也离开了。


    邰隐在原地又看了一会儿折子。时间本已近午,皇宫外城中的文武臣们几乎走光了。他此时终于收起桌案上厚厚一沓文书,负手出殿,凭御赐给丞相的腰牌独自穿过重重守卫与宫门,步行来到勤安殿外。


    姜尧不常涉足后宫,平时便在这座殿中处理政务与日常休息。如今病中也不曾挪地,还在此处将养。


    勤安殿外的守卫更加多了。最外侧两名带甲武士见邰隐过来,对他身上的紫袍视若无物,立即将手中长戟向前一叉,拦住去路:


    “来者何人?”


    邰隐依旧噙着微微笑意,手掌向前平递,呈出自己的腰牌。


    守卫检查过腰牌,往后退开一步。后面紧跟着又站出两名腰佩长刀的甲士,一左一右挟着邰隐进了庭中,往西侧偏殿过去。


    殿门用一把小臂长的铸铁锁头锁着。在右那人掏出钥匙打开偏殿大门,左侧那人比了个手势:


    “邰相请吧。”


    西侧偏殿采光不大好,有些阴暗。但还是能看出其中空无一人。邰隐抬步进去,左侧甲士立即将殿门关闭,在外头道:“陛下龙体有恙,还请邰相在此稍候,待陛下养足精神,自会有人来请邰相进殿。


    对这极不友好的对待,邰隐没做任何反应。


    他心平气和地在一条桌案前坐下,伸手取过案上随意摆放的书籍,毫不着急地自顾自观看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格扇门一响,打开一条缝隙。


    原来空无一人的北侧小暖阁中赫然钻出一道人影来!


    邰隐回身见到来人,脸上立刻卸了一路以来平和温谦的笑,下拜行礼:“陛下万安。”


    来者正是多日未曾上朝露面的皇帝姜尧。


    他身着便服,外头随意罩着条狐皮斗篷。看着三十多岁年纪,身形瘦削,唇色苍白,唯一双浓眉和其下漆黑的眼睛仍然锐利有神。


    姜尧从格扇门后出来便攥着格扇轻轻喘气。邰隐连忙起身搀扶,小心翼翼将人搀到软椅上,自己也寻了个小杌子坐下,依旧颇担忧地看姜尧的面色。


    姜尧摆摆手:“缓过来些了,暂时死不了。”


    邰隐这才松了口气,又跟着问道:“可有线索究竟是哪方动的手?”


    姜尧沉着脸道:“还没有。衣物、饮食都查过了,都没有疑点。”


    邰隐蹙眉沉默了一会,将今日文华阁中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姜尧挑眉:“朕倒不知道卓卿有这般忠心?邰卿放心,不论是不是他们动的手,朕已将几处要害的宫人都换了一轮。他们若不动手,朕迟早能恢复。若还要动手,定然会露出破绽。”


    邰隐眉头依旧紧皱:“但中领军一事依旧没有进展。陛下一日不出面,中领军一日便出不得狱。禁军那边,臣并无威信,镇压不得,若真哗变……”


    姜尧看起来想伸手去拍拍邰隐的肩,倾身到一半,又因为身体不适放弃了。他干笑了一下:“士攸你且宽心,”


    他唤起了邰隐的字。


    “此事僵持也有利于秘阁在其中多探查些消息。何况禁军是谁一手带起来的?”姜尧带着回忆,摇头慨叹道,“岑和光手底下走过的兵,哪能这么没定性——”


    他话音刹住,看见邰隐面上忽然难掩的哀色。


    “唉。”他没再说下去,这回忍痛倾身,终于是将手掌按到了邰隐肩上,“士攸,斯人已逝,你还要好好保重自身,才能为她一雪沉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