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江氏绿豆糕”

作品:《渡春桥

    夜幕降临,宣平侯府内。


    沈之意散值后,朝服未换,手握书册,端坐案前,听严离来报。


    “大人,已安插了一人进西市钱庄做事,西市钱庄掌柜名叫李兆元,今年三十七岁,京城本地人,家中有一妻一女共三口人,前任掌柜是大他两岁的兄长,据说两年前是突发疾病去世的,之后便由他接手了这钱庄。另外受害女子中有一些事后被卖去了教坊司,这里有份名单列了已知几人的花名,请您过目。”严离单膝跪地,掏出怀中信纸,恭敬向沈之意呈上。


    沈之意放下书册,接过名单,瞧了一眼,提笔在案上写了封信装起来递给严离道:“将这信和名单一齐送给大理寺少卿宁煜,剩下的名单他会查清楚。”


    “另外,让我们的人,想办法拿到西市钱庄内部账目。”他继续吩咐道。


    “是。”严离点头应道。


    严离退下后,一名暗卫快步走至案前单膝跪下,向沈之意行礼似有迟疑道:“大人,苏小姐近日并未有遇上什么麻烦,只是今日她进出苏府都未走正门,有些异样。”


    “怎么个异样法?”沈之意问道。


    自那日街上苏落险些被刺后,沈之意便安插了两名暗卫,命他们暗中保护她安危,若她遇上什么事,即刻向他汇报,他母亲看中苏家这母女两,因而他绝不会让苏落有事。


    “回大人,苏小姐是翻墙进出的,她去了东市集上卖东西。”那暗卫说。


    沈之意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他微微挑眉,说:“她卖什么?”


    “荷包,还有绿豆糕,属下前几日看见她与几个家仆在院子里自己做的。”


    “她的生意如何?”沈之意问。


    “生意似乎很好,不足半日,她的货便卖完了,现下又开始赶工了。”


    那暗卫抬头看了主子一眼,只见沈之意微微垂着眼睫,夜晚烛光照在他脸上轻微晃动,浓密的睫毛在他眼下映出一片阴影,看不清楚他眼中神色,可他嘴角却好像微微上扬了一下。


    “很好。回去吧——”沈之意说,“她再翻墙时,你们多注意些,有情况再来回我。”


    看来这事来主子这里反映,是做对了,那暗卫心想,连忙应声说:“是,属下告退。”


    苏落自那日试卖后,便一心扑在她的营生上,心里盘算着一日备五十个荷包,再配些绿豆糕,自己每日去售卖几个时辰,得空的时候绣上一些,让阿素和秋菊在家中继续备货。


    苏落同几人忙碌了一阵子,手上又添了好几处伤口,但她并不怎么在意,想到赚钱大业,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这天傍晚,她点了点存货,足够卖好几日了,决定翌日就去集市开张。


    当晚苏落叫来袁七说:“替我找个木板子来,我要支在摊边,写上价格。还有再弄块牌子来,我要挂在车前做招牌。”


    袁七清楚苏落要的是商贩一贯用的那种招牌,很快便找来了木板子和牌子。


    苏落提笔一笔一划端正地用小楷在木板上写上“绿豆糕八文一块,二十文四块;买荷包赠绿豆糕一块”等信息,另在牌子上用行草挥就“江氏绿豆糕”几个大字,这江字便是取的苏落外祖母的姓氏。


    翌日,苏落一早便换好行头,照旧翻出苏府,上了集市。


    辰时,市集上人流并不算多,因而“江氏绿豆糕”摊子生意并不繁忙,苏落瞧着路上行人,时不时吆喝几声,招呼生意。


    忽地她瞥见一个挺拔的身影从远处而来,是萧玉珩。


    苏落看着他大步流星走来,金冠束发,一身墨色劲装,肩上绣有红黑暗纹,鞶革束腰,修身的衣物隐约衬出他肩背处流畅健硕的肌肉走线,宽肩窄腰,身量高挑,腰间佩剑,身后还跟着两名副手模样的青年男子,应是在当值中。


    路过之处,不断有姑娘悄悄侧目偷看,待他走过才在背后回头望他,俊朗的少年将军眉目乌黑,目光如鹰隼般凌厉,叫人不敢直视。


    “苏落。”只见萧玉珩在小车近旁停下脚步喊她名字。


    苏落就这般遇着萧玉珩,意外之下,眸中不禁露出笑意,似乎忘了规矩,也未行礼,绕过小车几步跑到萧玉珩跟前,朝他打招呼:“萧将军,早啊,好巧,你怎么在这儿?”


    萧玉珩在近前盯着苏落,看见她用青色布带束着头发,素面朝天,一身男子装扮,忍不住挑了挑眉,眸中闪过惊奇之色,苏家这个小姑娘还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不巧,我听家妹说,她的好友在这市集上买到个荷包,同你送我的那个别无二致,正好我近日在这片城区执行公务,过来看看。”萧玉珩说。


    他的目光从苏落身上移开,扫过“江氏绿豆糕”的招牌,落在车上排列整齐的荷包上,这些荷包,的确与他的那个,别无二致。


    “哈哈,”苏落干笑两声,似有讨好之意道:“是我在卖,萧将军要不要试吃绿豆糕,可好吃了。”


    儿时她送他那个糖袋,是为感谢他,现在她批量生产这荷包,倒显得那个糖袋并无什么独特的了,好似她的感谢不那么诚意了,苏落心中莫名而来一阵心虚。


    “你,很缺钱么?”萧玉珩未接话头,缓缓吐出句疑问来。


    苏落面上微微泛红,说:“那日,我散去不少银两,便想着赚些回来。”


    “此事,你就当作不知道,可以么?”苏落又说。


    “我不是个喜欢到处声张的人,你放心。”萧玉珩没有再多问,话锋一转说:“这绿豆糕是你做的么?”


    “嗯,我与外祖母学来的手艺,将军要不要尝尝?”


    “好。”


    正当苏落打算转身取绿豆糕时,她忽然像见了鬼似的,两手迅速抓住萧玉珩的双臂,拉着他一起折了个身,身子猛地凑近萧玉珩,几乎像是将脸埋进了他怀里。


    萧玉珩毫无防备,被苏落带着折转过身,眼见她一下子整个人缩到他跟前,乌黑瞳仁倏地放大。


    耳边传来她极轻的嗓音,说:“别动。”


    一丝清香似乎是从她发间而来,若有似无地钻进他的鼻腔,她的身子隔着春日里不算厚重的布料慌忙间触碰到他的胸膛,软乎乎的,缩在他怀里,小小一团。


    红晕渐渐爬上萧玉珩的耳根,而后染红整个耳朵,让他直觉得此刻仿若置身热气蒸腾的浴池,萧玉珩笔直地杵在原地,双臂还维持着刚刚被苏落拉着时的微张姿态,身体僵硬,大脑几乎不能思考。


    片刻过后,怀里的人动了,只见她缓缓将头抬起,从萧玉珩臂膀处侧着探出去半个脑袋,朝他身后绸缎铺处望了望,盯着绸缎铺子门口,嘘了口气说:“好险。”


    萧玉珩缓过神来,轻咳了一声,平稳住自己的声音问:“怎么了?”


    “瞧见个熟人,幸好,他应该没看见我。”苏落回答说。


    萧玉珩循着她刚才的视线回身看向那边的绸缎铺子,只见那停着辆玄色马车,他认得出这是沈家马车,心下便明了苏落应是瞧见了宣平侯府的人,怕被认出来。


    苏落缩回脑袋,转回目光,萧玉珩胸前布料近在鼻尖,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行为不妥,连忙后退一步,赧然道:“萧将军,方才一时情急,我,我很抱歉。”


    “无碍。”一提到刚刚的事,萧玉珩的耳朵不自觉又微微泛红,面上却没什么波澜,平静道。


    “对了,方才你不是说要让我尝绿豆糕。”他岔开话头,继续道。


    “哦,对,绿豆糕。”苏落应道。


    经他一提醒,苏落赶忙回身迈到小车旁,端起盛了绿豆糕的小蝶,面上挂着甜甜笑意,殷勤般捧到萧玉珩跟前,说:“萧将军,快尝尝。”


    萧玉珩抬眼,目光落在苏落脸上停留片刻,似是受到什么感染般,眼角眉梢尽褪去将军特有的凌厉之气,身后的两个副手突然感觉他们将军周身气场似乎和软了许多。


    他伸手拿起一块绿豆糕放入口中,细细品尝,清新可口,唇齿留香,果然如她所说,很好吃。


    萧玉珩抬眸看苏落,声音柔和说:“手艺很不错。”


    “我就说吧,我可不说假话。”


    萧玉珩看着苏落微微扬起下巴,语气中有掩不住的得意,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他的眉梢眼角皆染上一丝笑意。


    “嗯,苏落可不会骗人。”他说。


    “我送萧将军两包带回去,让灵安妹妹也尝一尝,若是喜欢,将军再来找我。”苏落眼中掩饰不住雀跃之色,似乎因为他的认可,感到高兴。


    “既是你拿来售卖的,便按原价给我吧。”萧玉珩说。


    “那怎么行,将军曾救过我性命,苏落理应将自己做的吃食送些给将军作为回报,将军便给我这个小小的机会吧。”苏落伸出拇指与食指在眼前比了个手势,意为“小小的”,语气中不乏少女的俏皮。


    “好。”萧玉珩不禁莞尔。


    在他目光触及苏落手上的细小伤口时,萧玉珩敛起笑容,问道:“你的手受伤了,是为了绣荷包?”


    苏落满不在乎地瞧了眼自己的手,随意说道“这个啊,没什么大碍,过几日便会好,现下我技艺渐渐娴熟,已很少刺到手了。”


    说着她低头准备取抽屉里包好的绿豆糕给萧玉珩,没看见萧玉珩眼中闪过的一丝波澜。


    只听见萧玉珩又问:“你何时收摊?”


    “估摸着申时收摊,若卖的快便能再早些。”苏落说。


    “明日还来么?”


    “来。”


    “我现下不便带着糕点,你卖完便回,我散值时若能赶得上,再来取,若赶不上,我明日再来。”萧玉珩说。


    “好,我等将军散值来取。”苏落回道。


    “嗯,还有公务,先行一步。”


    “好,将军慢走。”


    说罢萧玉珩便又大步流星离开了。


    两名男子连忙跟在他后头,其中一名小声对另一名嘀咕道:“将军好生奇怪,这糕点现下拿了放回衙署倒很方便,有什么不便的,不明白他多跑一趟做什么。”


    “将军的事情,不该你我置喙,快些闭嘴。”另一名轻声回道。


    没走多远,他们眼瞧萧玉珩停了脚步,朝身后二人说:“今日之事,若有人多嘴说出去,军法处置,明白了么?”


    “明白。”身后二人皆异口同声道。


    萧玉珩离开后,苏落回想方才,她一眼就瞧见了沈之意在绸缎铺子前下马车,好在她看见他时,他正侧对着这边,并未看过来,想来是不会瞧见她的。


    “袁七,我方才看见沈之意了,他家马车就停在绸缎铺子门口,我在车后躲躲,你招呼着生意,待他走了,你告诉我。”苏落在车后一屁股坐下,叮嘱袁七道。


    “是。”袁七心下了然。


    沈之意此时正站在绸缎二楼的厢房窗边,那窗户微开着个角度,他正好能瞧见苏落的摊子。


    今日他到这绸缎铺子来,是来定制衣裳的,母亲早前便仔细地吩咐了他去给苏落做几件日常的衣裳,还有一件要让她在生辰宴的时候穿。


    苏落消失在摊车后头的一幕被沈之意尽收眼底,其实他昨日便从暗卫处得知了她今日在此开业。


    在他掀帘下车时就瞥见她一袭男子装束与当朝大将军萧玉珩站在一处,怔了一下,而后再侧目看过去,便只瞧见那萧将军一人的背影立在原地。


    沈之意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她似乎是瞧见了自己,是在躲他?


    他不是洪水猛兽,为何躲他?


    是怕他瞧见了,说出去?不相信他?


    何必为这些琐碎小事烦心?


    沈之意想了想,转身挑选铺子老板呈上来的布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