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

作品:《问渠

    冬末春初的夜晚降临得很早,汪泉出来的时候天全黑了,空气依旧清冷,她边走边流泪,刚刚发泄过一场已经舒服了很多,但只要一回忆过往,又忍不住想哭。


    街道上正相反,并没有这个季节的落寞——火树银花的街景,来来往往成双成对的男男女女们,还有飞驰而过的外卖小哥,电动车后面绑着大束鲜艳的玫瑰。


    路上的每一个人好像都在奔赴幸福,但这幸福又是何其的飘渺虚幻。


    走过两个路口,汪泉才想起来该打车回家,但回家又是一个人,可能更沉溺于脆弱的情感,她想了想,在附近一处公园的木椅上坐下,隔着两排树对着对面人流涌动的商场发呆,疲惫地任思绪蔓延。


    也没有在发呆,更多的是怀疑——怀疑徐鸣的人品,怀疑她的爱情,怀疑过往的一切。


    怀疑的种子一旦发芽,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汪泉正出神,旁边坐下一个男人,毕竟是人流稀少光线幽暗的公园,一个陌生男人靠得太近不是什么好事,汪泉立马想要起身走人,却在扭头看到对方的瞬间停住。


    只见沈月渠身穿白色高领毛衣,外面一件黑色长款大衣,整个人清爽又有风度地坐在旁边,看着远方的夜景,彷佛也只是路过,偶然停留。


    汪泉立马转回头,她刚刚结束一场漫长的哭泣,想必整张脸惨不忍睹。


    为什么每次遇见他自己都是那么狼狈?


    不过今天的狼狈,也有他的添砖加瓦。


    沈月渠不说话,汪泉也不想出声,她已经很疲惫,没有力气再去应付他。最好都别说话,大家就装作陌生人。


    没坐一会儿,旁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汪泉余光刚看过去,就感觉肩上一沉,带着冷杉气息的男士香水味和大衣内侧的温暖将自己包围,隔绝了寒冷和孤寂,她感觉自己被带入了另一个世界。


    反应过来的她抬手去脱衣服,沈月渠立即伸手按住,他的手温暖干燥,碰到的瞬间汪泉却缩了一下,沈月渠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背,很快撤开。


    “穿着,外面冷。”


    天寒地冻,月华如水,今夜的月亮格外的圆润明亮,人人都在商场酒店里云鬓衣香,在消费主义浪潮里互诉衷肠,只有他们,冒着寒冷躲在这个情人节夜晚闹市区无人问津的小公园里,无声相伴,举头赏月,低头思情。


    汪泉懒得多争,随他去了,仍旧沉默地坐着,但她心里知道,旁边有人陪着和自己孤身一人坐在这里,还是不一样的。


    一个失恋失意的女人,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诡异但和谐地这么坐着。


    汪泉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又坐了一会儿,沈月渠看她一副老僧入定,要待到地老天荒的样子,还是开口:“晚上冷,先回去吧。”


    汪泉看了他一眼:“你冷你先回去吧。”她总算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


    沈月渠看着她通红的鼻尖和眼眶,也不知是哭得还是冻得,无奈道:“我倒是愿意陪你,你身体扛得住?”


    “谁要你陪我了?”


    ——啊欠!


    话刚说完,汪泉打了个喷嚏。


    她顺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帕子就擦,形势紧急,管不了那么多了。


    沈月渠也不管,好态度地劝:“别任性,回去吧。”


    “回哪?”


    “你想回哪都行。”


    “我回月球吧。”


    “你如果真的想,我也不是做不到。这种事情现在钱足够,都有机会。”


    ……


    “你懂什么叫开玩笑吗?”


    “是你不懂。”


    ……


    “你该不会一天到晚派人跟着我吧?”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只是今天。”


    ……


    “你满意了?”


    “离我满意还有很远,单这件事的话,满意。”


    “那你觉得你最终一定能满意吗?”


    “能。”


    ……


    “你今天不用陪人过节吗?老婆,或者……情人?”


    “正在过。”


    ……


    汪泉很想说脏话,骂骂他臭不要脸他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什么的,但她又冷又饿又疲倦,长一点的话都没力气说,何况……沈月渠的神情很认真,不像玩笑,不似调侃,让她有种任何不入流的话都是亵渎了他的真情的感觉,真是要命。


    看她再度陷入沉默,沈月渠也不由着她了,拉着她起身。


    “司机等很久了,走吧。”


    汪泉最怕别人等自己,何况沈月渠没穿外套,也不好让人家陪着冻,叫他先走不用想也知道不可能,只能半推半就跟着走人。


    上车后,沈月渠没有多问,直接叫人回去。


    汪泉不确定是不是指她家,她说:“我可以自己打车回去的。”


    沈月渠没松口:“回去一个人哭吗?”


    他还好意思问?汪泉语气不善:“这是谁导致的?”


    “徐鸣。”


    ……


    没开多久,到了一处市内小洋楼,确切地说,应该叫小公馆,民国风建筑,在寸土寸金的申城市中心占的面积实在不算小,那些高档小区和豪华别墅在这个宅院面前黯然失色,这已经不是有钱不有钱的问题了,购买这种房子,不是只有财力就足够的。


    汪泉已经习惯了,她甚至想,沈月渠可能每天都要在不同的房子里醒来吧。


    走在院前草地旁的石径上,汪泉看见前面灰色磨砂石墙的主楼,两层高,此刻只一楼亮着灯,外面嵌着红色木制窗框,跟那些特意打造的不伦不类民国风不同,这里应该就是民国的公馆保存下来的。


    汪泉觉得沈月渠的气质还挺适合这里,神秘安静,她不由打量了沈月渠一眼,沈月渠很敏锐地转头:“怎么,不喜欢这里?”


    汪泉摇头,顺势问:“你到底有多少房子?或者你记得清你有多少房子吗?”


    沈月渠轻笑:“房子也是一种投资,不一定是为了住,常住的就那么几套。”


    ……我可是还没有见过重样儿的呢!


    不过也是,他的一套本来就跟普通人的一套不一样,更何况,他估计也是要不少房子金屋藏娇的……


    谈话间来到门口,一个穿着素净旗袍气质不凡的阿姨站在那里,看到他们笑眯眯迎上来,沈月渠先开口:“萍姨,这是汪泉。”


    萍姨听了对汪泉点点头,用略带申城口音的普通话说:“汪小姐你好,冷了伐,快进屋喝点热汤暖暖身子。”说着替他们拿了两双拖鞋,又接了沈月渠外套挂起来。


    汪泉第一次看到沈月渠招呼别人,看这气度是很讲究的人,跟一般阿姨不一样,她随性惯了,更不知道沈月渠会把她带到长辈面前,此时一百万个后悔,没有坚持回家,稀里糊涂被他拐到这里。


    她有点尴尬,自己哭过冻过,本来就弄得一塌糊涂,面对一个讲究的长辈阿姨,想必是处处不得体的,沈月渠还不帮她介绍,她只能硬着头皮学着沈月渠称呼道:“谢谢萍姨。”


    进了客厅,汪泉内心比刚才惊叹更甚,里面的装修简直让她觉得自己穿越了,满屋的漆光暗色红木装修,繁复花纹的沙发,流苏窗帘,复古的楼梯和电灯,并且一切都错落有致,丝毫不见灰尘和破旧,无一不显示出主人的精心护理。要不是萍姨在场,她多少要没见过世面地感叹一番并采访采访沈月渠住在这种房子里是什么心情。


    屋里除了萍姨没有别人,沈月渠领着她到里面餐厅,红木小圆桌上放了六盘精致的菜肴,荤素搭配,色泽鲜亮,勾得汪泉也起了一丝食欲。


    萍姨招呼她坐下,进屋拿了热毛巾给他们擦手,然后端了一个砂锅出来,帮他们盛汤,解说道:“这是最新鲜的乳鸽配上月渠上一次带给我的上好西洋参炖的,汪小姐你喝喝看。”


    汪泉早就闻到浓郁的香气,小心翼翼双手接过,慢条斯理喝了一勺,确实鲜美无比,淡淡人参的回甘,完全没有腥味。她温和地扬起嘴角,语气真诚地说:“很鲜很香,特别好喝。”


    这是汪泉今晚的第一个笑容,脸上甚至还残留着哭泣过的疲惫和破碎感,但此时在热汤袅袅升起的氤氲雾气里,她眉眼潮湿温润,仰头朝萍姨露出一个微笑,像刚刚丢失心爱的玩具,但为了让大人放心努力掩藏悲伤的小孩,沈月渠目不转睛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自己的手艺被夸,是每一个做饭人最大的欣慰,萍姨眼角眉梢都带笑,对汪泉说:“喜欢就多喝一点,但是也不要吃太饱,晚上不好消化的,还要留点肚子给甜点,今天吃得晚,特地做了陈皮红豆沙,助消化。”说完又去厨房忙活了。


    汪泉有点疑惑,萍姨到底是保姆还是沈月渠的什么亲戚,又不好在这里直接问,就说:“萍姨不一起吃吗?”


    沈月渠替她加了一勺汤,道:“她吃过了。”


    这倒像是专门为他们做的了。


    汪泉本来还忙着伤心没什么胃口,等到色香味俱全的菜摆在面前,才想起来自己到现在没吃晚饭,加上情绪起伏的巨大消耗,急需补充能量,到底还是吃了两口菜。


    沈月渠看到她动筷,心才放了下来。


    饭毕,汪泉只想摊在沙发上休息一下,但因为在别人家,还是正襟危坐陪沈月渠喝茶。她此刻倒是想回家了,可刚吃完就走好像无情的蹭饭机器;想跟沈月渠聊聊天,刚刚在小公园昏暗的一隅她肆无忌惮了半天,现在室内灯火通明宛如青天白日,好多话也说不出口了。


    萍姨这个时候从楼上下来,对着汪泉道:“汪小姐,床都已经铺好了,月渠讲你今天蛮累的,要是想休息直接上去洗漱休息,不要管他。”


    又对沈月渠道:“你不要拖着人家陪着你,你不睡觉别人要睡觉的。”


    ……


    萍姨果然不一般,该不会是沈月渠的姨妈吧?


    总算还有人可以管管他。


    沈月渠倒茶的手都顿了一下,放下茶壶后说:“饭后消消食,怎么成我拖着人家了?”


    萍姨毫不示弱:“大晚上喝茶,你当心更睡不着哦。”


    ……真是快人快语。


    沈月渠也不恼,只是转而问她:“累了吗?”


    汪泉忙着感叹一物降一物,现在才反应过来他们这是什么意思,连忙道:“谢谢萍姨,不过不用了,我还得回家。”


    或许是刚刚汪泉对萍姨的饭菜青睐有加,萍姨这会儿已经没了刚见面的矜持,她仍是姿态优雅,但对汪泉亲近不少,在她身旁坐下,宽慰道:“没关系的汪小姐,我也住在这里的,平时么家里就我一个人,怪冷清的,你就当在朋友家留宿。”


    汪泉最不懂拒绝别人的热情,她下意识看向沈月渠求救,那人却自顾自喝茶,彷佛没听到萍姨说话。


    这个大尾巴狼!


    她只好硬着头皮对萍姨道:“我家离这里也不远,回去很方便的,就不打扰了。”


    萍姨声音小了点儿,温柔地问:“汪小姐,是不是不喜欢这里呀?这里虽然是以前的样子,但是都是好东西,不要怕哦。不过你要是实在不习惯,那就叫月渠送你回去。”


    萍姨虽然误解了她的意思,但话里话外都是温柔,汪泉有一瞬间怀疑过她是不是帮沈月渠留她,可是现在却觉得,她真的只是个希望晚辈留宿,家里热闹热闹的长辈。


    她觉得窝心,同样坦诚地回应:“没有的事,我很喜欢这里,古典优雅,保养得也很好,想必您平时费了不少心思。您不介意的话,以后有机会我可以来陪陪您。”


    看她仍然坚持,萍姨也不勉强,轻拍了两下汪泉背嘱咐道:“好孩子,以后多来玩儿,他不来你来,月渠说你不是本地人,出门在外不容易,想吃什么跟萍姨讲。”


    汪泉被萍姨这两句话感动得简直要流泪,她感激地点头,“谢谢萍姨,还有今天的晚饭也特别好吃,既有家的味道,又有大厨的水准。”


    萍姨简直皱纹都要笑多几条,汪泉既欣赏她的厨艺,又懂得她操持家的心思,还客气有礼数,越看越喜欢,月渠还算有眼光。


    两个女人像失散多年的母女,沈月渠鲜少看到汪泉话这么密又这么……蜜的样子,难怪沈心悦也跟她关系好,她可真是……


    什么时候能对自己热络点儿?


    话都说到这儿,现在走人也不算过分了。汪泉再次看向沈月渠,沈月渠放下杯子,起身道:“走吧。”说完大步往外走。


    汪泉连忙跟萍姨再见,小跑跟上他,这人刚才是真想留自己在这儿住么,怎么送人走得这么迫不及待?


    到了院子里汪泉才发现沈月渠没拿外套,忙问:“你没有穿外套,要回去拿一下吗?要么叫萍姨送一下?”


    沈月渠没作声,汪泉看他几步都快到门口了,也就作罢。


    门口有司机候着,看到他们出来就要帮沈月渠拉车门,沈月渠对他摆摆手,径自上了车,司机就去另一边替汪泉开门。


    汪泉才反应过来外面有司机候着,上车后理所当然地对他说:“既然有司机,你就不用送了,回去休息吧。”


    沈月渠没理她,冷冷地对司机道:“去海棠花园。”


    ……


    他窝那么多,指不定送完自己要去别处,汪泉该说的说了,也不管他。


    沈月渠看手机,汪泉看窗外,沉默了一会儿她还是没忍住问:“萍姨是你什么人啊?”


    “佣人。”


    ……


    你家佣人那么横?


    “那她怎么还敢骂你啊?”


    沈月渠睨了她一眼,汪泉以为她的问法让他生气了,好在他说:“她是我母亲的远房表妹,也是她很多年的佣人。”


    “怪不得。”汪泉了然,又习惯性地问,“那你母亲呢?”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像骂人,而且这也是沈月渠的隐私 ,她赶紧找补:“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不说也可以。”


    却见沈月渠盯着手机无可无不可地说:“她住在国外,萍姨喜欢在申城,我在的时候也可以照顾我。”


    汪泉心想你可真是大户人家出生的贵公子啊,阶级果然是难以跨越的,人家本来就在上一层。


    “不过,那么大的宅子就她一个人住吗?”


    沈月渠点头,“她喜欢清净,有固定的帮佣,只是都不住家,有需要才过来。”


    难怪萍姨又体贴能干又气质高雅。


    汪泉话问完了,沈月渠也不出声,一路无话,她下车习惯性道了声谢,沈月渠都没正眼瞧她,车就开走了。


    这人脸色怎么比伦敦的天气还善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