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五十九章
作品:《去冰三分甜》 林逾静踅回到自己小组所在的办公室。
她沉寂地坐在办公桌前,握杯的指尖轻磕在马克杯的边沿,发出有节律的轻微声响。
不多时,坐在一旁的同事,摘下耳机看她一眼。
林逾静抱歉,止住手上的动作,一口气将马克杯中的水饮尽。
随后,她从办公桌上捞起自己的手机,点开公司的打卡app,停在离职申请的页面。
入职时间,员工编号,所在部门,直属上级等等繁杂的项目,她逐一填写。
那一刻,仿佛是以视线在缓缓丈量回顾自己这几年的职场生涯。
所有选项都再检查了一遍,确定无误之后,林逾静的指尖停住,空悬在“离职原因”上。
下拉条上有“自愿”和“其他”两个选择。
她趑趄霎那,最终选定“其他”。
然后将离职申请点击提交。
做完这些,她又重新点亮休眠的电脑屏幕,键盘上是一阵清脆的响声。
键盘敲打声足足持续了一刻钟才停歇。
她关闭屏幕上的页面,起身,去茶水间续了一杯水。
凉白开滑入口腔,是一阵的清凉。
和以往的每个下午一样,在午休结束时,林逾静便开始继续上午的工作。
而不同的是,几小时后,临近下班前半小时。
公司人事部门一位人事专员沉着脸走进来,高跟鞋一下一下敲在瓷砖上,最后停在林逾静的办公桌前。
这架势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一时间,办公室人声喁喁。
林逾静早有预料,不等人事专员开口说什么,她平静起身,拿着手机,不疾不徐跟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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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事部门的会议室不大,墨色的办公桌上纤尘不染,和背后白色墙壁给人极大的视觉冲击。
显然这样的设计,是为了增加被约谈者的心理压力。
和中午那位男经理不同,这位人事专员年纪三十出头,做事的风格却丝毫不拖泥带水。
没有半句废话,她开宗明义,“林逾静组长,你午休时提交的离职申请,我们部门收到了。是因为你对你们部门小组优化的决定,有歧义吗?”
“是的。”林逾静也是言简意赅。
“你可以说说你的意见。”
“周五的事情,我全部写在邮件里,发到公司公开的邮箱里了。我没有匿名,也没有夸大任何细节,你们应该已经看到了。”
林逾静所在的公司,设有一个向全公司员工开放的投诉邮箱。所有员工如果对公司的规定或者决策有不同的意见,都选择发送邮件。
当然,邮箱设立迄今,收到的投诉邮件寥寥无几。
因为大家都心照不宣,这个邮箱只是一个打着“民主”旗号,实际走个过场的“面子”工程。
但偶尔,也有例外。
邮箱里收到过几封匿名邮件,投诉公司某位领导假公济私,私下收取客户好处这类小事。
而林逾静中午那份毫不隐讳,直白具名的邮件,俨然是例外中的例外。
人事专员“嗯”一声,不再有其他多余的反应。
林逾静平静道:“我感觉公司的价值观和我个人的职业相悖。”
“我了解了。”
人事专员语气强硬,说完,她微微抬头盯着林逾静,“但如果按照你刚刚的说法,是你自身价值观与公司相悖,那你的离职原因应该填写‘自愿’,你填写‘其他’不是自相矛盾吗?”
“既然你读了邮件,你怎么会觉得我应该选择‘自愿’呢?”
职场就像一台显微镜,一旦涉及到自身利益,人人的自私和利己都被无限放大。
林逾静的离职原因是“自愿”抑或“其他”,对于这位人事专员的影响,无非是涉及到她自己的月度kpi,再间接或多或少影响月度奖金。
人事人事无言。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
缓了片刻,人事专员再度开口,“如果你执意在离职原因上选择‘其他’的话,那我这边可能无法提供离职证明。”
林逾静平声,“你这样的做法不符合劳动法。”
她的语气很淡,几乎听不到任何情绪。
人事专员闻此,眉梢一挑,有情绪在她双眸中颤了一下。但转瞬即逝,难以捕捉。
她再度直直望着眼前漂亮的女孩。
在去找林逾静之前,她按着离职申请上的员工编号,在公司的员工档案中调出了林逾静的资料。
工作照上,林逾静毫无攻击性的素净淡妆,低调的职业穿着,自然而然让人以为是唯诺温吞的性格。
而此刻,坐在面前的女孩,神情镇定,语气波澜不惊。甚至每句话却都据理力争,一针见血。
人事专员不得不承认,自己方才轻看了对方。她正欲开口说什么,林逾静打断她。
“接下来的离职流程我会积极配合公司,我希望公司也能尊重我。还有一件事情,我觉得自己有必要提前告知——刚刚从我走进办公室开始,我们所有的谈话我都用手机录音了。如果真的到万不得已的境地,我也不介意走其他流程来保护自己的权益。”
说完,林逾静拂了一下自己的半裙,站起身。
“你这边还有其他要说吗?如果没有,我就先走了,已经是我下班时间了。”
“没有了。”
“好的。”
林逾静向她微微欠身,随后转身,推开门,径直离开。
从始至终,她的脸上都是不卑不亢的神情。
-
许家和江家的饭局,最终定在隔周的周三晚上。
除了原本说定的江家父女两,江重山的太太也一道现身。
江重山走在前,身上还是万年不变的黑色正装。
而身后的江轻舟今晚穿了一条改良后的旗袍,因为江太□□籍是吴城,认识吴城不少有真手艺的老师傅。
这一条定制旗袍不仅筋骨垂柔,那布料的颜色更是稀罕。
青瓷绿的缎子,深浅的绿意分明。从下往上打量,层次变化的颜色又似新研的青墨在水中晕染。
江轻舟从许家别墅前的门廊出拾级而上。
走动间,她身上的绿缎子摇曳,也宛若苏城小桥下潺潺的流水蜿蜒。
加上出门前,她被母亲勒令盘起了长发,形状圆融的发髻,规整绾在脑后。
任谁看,都是正儿八经的闺秀模样。
“江家那姑娘,还真是女大十八变呢。”
许嘉屹一家三人立在在门廊处,赵安昀朝丈夫耳语。
许振岩点头认同。
她说完,目光朝身旁的儿子轻瞥。
见许嘉屹单手抄兜,低着头,心不在焉的样子。赵安昀微愠,轻斥,“嘉屹?”
许嘉屹回过神,跟着父母一块踱步,走下台阶。两家人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的寒暄话。
“你好。”许嘉屹朝江轻舟点头,言语间的口吻与平日在其他商务饭局上无异。
“你好。”江轻舟亦是点点头。
又是一段台阶,许嘉屹侧过身让了一下,轻声提醒,“小心脚下台阶。”
“好,谢谢。”
语毕,一直到走进许家的客厅,两人再无其他话了。
移步到饭桌前,江轻舟拿出三个大小一致的袋子。
她往袋子里各望一眼,先将左手上的两只袋子,先后递给赵安昀夫妻。
“我工作的事情,让许叔和赵姨两位费心了,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最后,她又将右手的袋子递给许嘉屹。
许嘉屹斟酌片刻,伸手接过,“谢谢。”
小袋子落在手里,分量却沉甸。
他将其搁在客厅的茶几上,转身的瞬间,目光无意扫过,原来装的是百达翡丽的表。
大概率,父母手里的也是。
江家三人先坐下,许嘉屹拉开椅子,正打算在自己父亲身边坐下。
赵安昀淡淡一句,“嘉屹,你坐那边。”她指着江轻舟右手边的位置。
许嘉屹看母亲一样,没有说话,走到那个位置,坐下。
说好是家宴,赵安昀难得今晚对公司的事情绝口不提。
而江太太明眸善睐,在虞城生活了多年,但说话时,仍旧携着吴侬软语但腔调。
和所有中国式家长一样,聚餐饭局,男人总少不了推杯换盏。
许振岩嘴上虽然说是小酌,但时间一长,也酒酣耳热起来。
他对坐在对面的许嘉屹说,“嘉屹,你也敬你江叔一杯。他”
话没有说完,被赵安昀打断,“今晚就别让嘉屹喝了,今晚还得他开车送重山和轻舟回去呢。”
“不是有司”也算没有彻底喝糊涂,许振岩遽然止声,“对对对,晚上你送江叔一家回去。”
许嘉屹眼睑一敛,没有说话。
“轻舟,你这头发是自己盘的吗?真好看。”
江轻舟笑地也是婉约,轻声细语的,“不是,我妈下午帮我盘的。”
“还是生女儿好呀。”
这话赵安昀是对江太太说的。
这话显然江太太很受用,脸上喜笑颜开。但所言仍是视如敝屣的态度,“没有什么好哦。”
“就一点坏处,家里的宝贝哦。以后要便宜别家的”
赵安昀的玩笑话没有说完,一阵手机铃声遽然响起。
“ylover’sgothuor
she’sthegiggleatafuneral”
是江轻舟的电话在响。
她道了声歉,看一眼来点的号码,面露难色,“我上家公司同事打来的,估计是工作交接的事情。我去接一下。”
赵安昀点头,表示理解。
江轻舟起身,提了提过膝的旗袍,握着仍在响的手机,匆忙的小碎步离开。
过了大概十多分钟,许家阿姨将甜点端上桌,江轻舟的位置仍然空着。
江太太轻喃一句,“这孩子忙起来,有时候也不知轻重的。”
赵安昀:“没事,现在女孩子能有这样的事业心,多难得呀。”
“我出去找找她。”说话的是许嘉屹。
赵安昀点头,许嘉屹起身,离开。
今晚母亲赵安昀的言行举止,撮合许嘉屹和江轻舟的意思昭然若揭。
许嘉屹看破不说破,但到饭局的末尾,他也疲于应对。
方才明面上说要去找江轻舟,实则借口暂时离开,借点清净,缓口气。
他刻意将脚步放的很慢,花了几乎两倍时间,缓缓踱到一楼客用的洗漱间。
可洗漱间磨砂的玻璃门洞开着,里面黢黑无声,显然无人。
许嘉屹困惑霎那,原路踅折。
回去的路上,他又是故意绕路。在客厅转了一圈,
无意抬眸,目光扫到家中的大门虚虚掩着。门廊外钴黄的灯光挤进一截,铺在白色的大理石上。
别墅的院子子,各种草木扶疏,一到夏季,招来的蚊虫格外多。
他停住脚,朝门口走去,想关门。可手掌刚落到门把的瞬间。
听到门外咬牙切齿的一句——
“我□□妹!”
许嘉屹愣住,手下掌门的动作滞停。
一秒后,他反应过来,是江轻舟的声音。
可再想到江轻舟今晚的装束,他不禁嗤然。手下原本往里拉门的动作也变成向外推。
最后他驻步,侧半个身子,立在门廊的阴影里。而几米之外的江轻舟背对着他。
她右手拿着手机,左脚曲起,脚前掌重重地踩在门廊外的花盆上。
因为动作太大,原本过膝长度的旗袍被她拉到膝弯以上。
流里流气的动作,前后的反差,过分割裂。
江轻舟对自己身后的情况丝毫未察,带着戾气的粗鄙口气未减半分。
“兄弟,我让你八点半打电话给我,你搞什么啊!九点才打给我,我刚刚坐在里面,差点没有憋死,我都怀疑你是故意搞我啊!”
江轻舟停了几秒,终于有所意识,压低声音。
“你不知道,我妈今晚还逼我穿了一件旗袍!我小学毕业之后就没有再穿过裙子这些玩意了。我和你说,我真的要疯了”
“”
短短几分钟,许嘉屹几乎听到了人生最密集的污言秽语。
再待下去,偷窥的意味就太重了,他正欲离开,转身退回的瞬间,他听到江轻舟说——
“挂了,我回去了。”
电光火石间,江轻舟转过身。
两个人的目光斜斜对上,门廊外的空气瞬间凝固。
江轻舟石化,似乎能听到自己身上的旗袍像面具,一片一片碎掉,然后从皮肤上剥落下来。
五月末,虞城的夜风已经是燠热的。
但江轻舟的脸却被吹地一阵冷一阵热,她久久语噎。
许嘉屹面不改色,“你要进去吗?”
江轻舟却一动不动,好一会才出声,戒备的意思浓重。
“你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
“大概三分钟前。”
“所以,你都听到了?”
这问题都没有必要问。江轻舟低下头,觉得自己好蠢。
她烦躁地往下拽了拽大腿侧边的旗袍,这样重复的动作反复了好几遍。
许嘉屹觉得这花去的时间,更像是江轻舟在整理自己的思绪。
果然,等她再度抬起头,许嘉屹察觉她的目光柔和下来,声音也变回方才在饭桌上的样子,甚至还带点楚楚可怜的语气。
“我今晚不想来的,我妈以死相逼的。你让我今晚把戏演完,也别和你爸妈说刚刚的事情,行吗?”
许嘉屹不答,淡淡的嗤笑一声,“你觉得我很想和你相亲?”
这下,沉默不语的人又变回了江轻舟。
她久久凝视着几步之外的人,似乎在忖度许嘉屹这话中到底是自嘲还是反讽。
最后,她敛回视线,双手抱在身前,几步走到许嘉屹跟前。
然后,郑重其事说了一句,“谢了。”
从见面迄今,许嘉屹觉得只有这句话,他能听出真实的情绪。
是从自内心,很诚恳的谢意。
许嘉屹点点头,没再说其他。
两人一前一后,泰然自若地坐回各自的位置上,云淡风轻地继续谈笑晏晏。
一席饭吃了将近三小时才结束,今晚的三个男人,只有许嘉屹滴酒未沾。
当晚九点多,他开车送江重山一行回家。
江太太客气了几句,扶着丈夫坐到了后排,而江轻舟自然坐到了副驾的位置。
虽说是设在家里的饭局,可一番觥筹交错应酬下来,后座的两位长者显然困倦,阖着眼小憩。
而江轻舟全程一言不发,只是出神地望着车窗外的灯河。
约莫半小时,车子泊在江家门口。
许嘉屹和江太太一道扶着酩酊的江重山下车,江轻舟仍是安静跟在他们身后。
江太太安顿好丈夫,又对许嘉屹道谢。许嘉屹应承几句,离开了江家。
他刚刚坐回自己的车里,另一侧的车窗被轻叩两下。
许嘉屹落下车窗,不出意外,看到了江轻舟的脸。
原本绾起的发髻不知何时被她拆掉,散下的头发不长,仅仅没过锁骨,其中还藏着一缕漂染的浅灰色。
或许因为嘴唇上的一抹绯色也被拭去,站在夜色中的江轻舟有些黯淡,也有点憔悴。
“我手机好像落在你车上了。”
许嘉屹侧身,目光从副驾驶的位置上扫过。
发现一只苹果手机卡在座位和靠背间的夹缝里。
他解开安全带,探过身,抽出手机,再度下车。
江轻舟接过手机,“麻烦你了。”
许嘉屹嗯一声。
两人似乎没有什么再交谈的话题,他便准备转身上车。
江轻舟的声音却再度响起,“今晚真的谢谢你,我真心的。”
许嘉屹知道她这句感谢还是因为在他家那个插曲。
“我知道。”
江轻舟:“那再见。”
“再见。”
许嘉屹绕回驾驶座,刚掌开车门。夏夜的蝉鸣声被江轻舟乍响的手机铃声盖住。
这次歌声响地更久一些。
“ylover’sgothuor
she’sthegiggleatafuneral
knowseverybody’sdisappproval
ishould’veworshipedhernner
”
许嘉屹坐上车后,铃声才停歇。不知为何,江轻舟没有接通那通电话。
许嘉屹将车子启动。
车子驶过缓减速带,极其轻微的颠簸一下。
可陡然间,许嘉屹的脑海中闪过江轻舟的手机壳。
纯白的背景,一道手绘风格的彩虹悬在最中央。
他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许嘉屹落下车窗,借着后视镜,他望着夜色中江轻舟的背影。
是不是人人都背负着沉重的秘密,踽踽独行?
这让他又想到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