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二十二天下(1月3号,周五

作品:《八十天

    不自觉地,我开始构筑自己的想法,我的长篇大论即将展开。


    “刚来斯德哥尔摩的时候,我对于所有事情的期待都很高。甚至潜意识里有些崇拜,崇拜这里的知识,崇拜这里的氛围。”


    “我后来发现,自己对于外界有太多的误解。我的意思是,哪里都有优秀的人,哪里都有坏的人,哪里都有善良的人。来到这里半年多,我几乎没有和瑞典本地人在课程作业中组过队。更不必说和他们成为朋友。”


    “前几个月,我一直认为这是瑞典人排外。但是我错了,即使我去了北京,去了一个人山人海的夜店,真正能够和我起舞,发展成为朋友的人能有几个呢?这和国籍或者是地域有什么关系呢。”


    “当我带着倾斜的角度去看待每一件事情,每一件都会变成误解,变成对自尊或者自信的挑战。所以我觉得,斯德哥尔摩是一座美丽的城市,但是在这里,我发现交朋友是一件难事。”


    加文给我的茶杯里添了些茶,“你的感觉是无比真实的。我也有一样的感觉。我来自德国,来到斯德哥尔摩之前在这里没有任何朋友。交朋友确实不是一件易事,你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对的圈子,一些聊得来的人。”


    “确实如此,最重要的是,一些聊得来的人。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开放,充满善意,愿意如此坦诚地聊天。”


    “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意大利的电影里,常有吸烟的镜头。《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莫妮卡拿出香烟,风情万种,所有的男人围绕着她想要为她点烟。没有人质疑烟草的出现,因为烟是风格的一部分。”


    “而面试我的组长告诉我,在北欧,很多人会买衣服特别的手套,揣在衣服内测的兜里。这手套有着特殊的用途。抽卷烟的人,在抽完烟之后,害怕自己手上沾上了烟味,就会带着这个手套吸烟。”


    “在这里,抽卷烟的人是工人阶级,被人看到了会被瞧不起。与此同时,很多人对于二手烟的危害也心知肚明,为了不干扰到别人,也会带手套。”


    “总而言之,吸烟,不是什么风情万种,绅士翩翩的事。可你知道吗,在中国,香烟是表达礼节的象征。比如你要去你的女朋友家里见她的父亲母亲,那就得带上烟酒。虽然说这有一些历史遗留的文化背景问题。”


    加文点点头,“鸦片战争,对吗。”


    “是的,鸦片战争。所以我的意思是,就单单拿对待烟草的态度来讲,不同地区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所有的差异,都与语境和文化相关。”


    “我的成长,或是你的成长也一样。不是吗?我们的文化,让我们不同。所以我们会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行为,或者是我们有相同的想法行为,但背后却是不同的故事。”


    今晚我说的话太多了,细想来,我鲜少与人长篇大论。他会不会觉得我太啰嗦。我可不想给他一个闲舌的印象。更何况说得越多,误解的可能性便会越多,语意错位的可能性便会越大。


    加文和我也不过见过寥寥几面,如此高谈阔论,我还没有来得及确认我们有没有最基本的共识。我的坦诚完全来自于直觉里盲目的信任。


    我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端起手里的茶杯,拂去热气,喝了两大口。加文就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等我喝完茶再抬起头来瞧他。他似乎是看透了我心里那点揣度,他的陈词一个字一个字落在我的眼中,给我继续讲述的自信。


    他说,“那你能不能多讲讲些你的事。我想知道。”


    我很普通,没有什么特长。但明明这般贫瘠无所长处的我,好想把自己直接剖解给他看看,或许会引起他对某些方面的好奇。这样全面莽撞的剖析目的单纯,我的动机源于一种当下回答问题的渴望。


    回应他,满足他,取悦他的渴望。


    他肯定很清楚他的言语对于我的效用,我不再受自己的主导,而是即将任他摆布。我所有即时丰富的回馈都在说明这一点。于是不由自主的,仿佛被下了迷魂汤一般,我的自我开始应激陈述。


    “我很悲观。不是说我很消极,相反的,我对待大多数事物都是积极的。我的悲观来自于一种对于宿命的无奈同情。”


    “既定的事情一定会发生,我深信这个宇宙中神以某种形式存在。所以我所追求的,是我一定会追求的,我会失去的,是我本来就会失去的。世界上多的是于事无补的努力。明明缘起性空,但我又总是对人抱有期待。”


    “你知道孔子和庄子吗。有学者形容庄子,是面冷心热,说他虽知无用,但心肠挂住,虽是同情但终不会下手,是冷眼看穿。我的学问比不上庄子,但这一点上,我似乎和他很像。”


    我莽撞的剖析充满了堆叠拼凑的漏洞,引用不知出处,前后语境脱节。我的迫不及待让我显得笨拙吃力,可当时的我顾不上加文是不是知道道家儒学。


    冥冥之中,我就是确信他听得懂。凭他偶尔提眼的几秒凝望,凭他安静听我讲话的微妙神态,凭他双手送于我处茶盏的动作,寥寥几个动作便让几分钟前的狐疑不决一扫而光,此刻的我深信他知道我的本意。


    无论什么样的例证或是描述的词汇此刻都如同贴纸,不过是对表皮的装饰。而他是知道了我本身形状的人,他知道我,所以任何的装饰都不会影响本意的传达,我是这么相信着的。


    “什么样的人会让你有所期待呢。”


    加文片刻的沉默又让我警惕起来,他的表情令人琢磨不透,我对回答这个问题犹豫再三。


    他见我没有回答,继续补充问,“告诉我,你对我有没有期待。”


    他没有想要用隐晦的方式回应我暗中的意有所指,也没有让我热情的自白冷眼旁待,他对我的图谋采取主动,可我不知道接下来的发展会不会引向我所期待的暧昧。


    在我们的对话里,说话多的人没有控制权。


    “我不知道,我需要想一下才能回答你。”


    这不是欲擒故纵,我只能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全部拖出。他那干脆冷静的语言像是一盆带着火焰的水,燃烧的是我,也无法判断他言语的温度是冷是热。


    “不要对我有所期待。”他这么说着,眼睛却望着我。话语间的冷意将把我抽空。


    我愣在那里。他刚刚说什么。不要对他有所期待,是不喜欢的我的意思吗。


    “说了这么久,我们吃点东西然后学学德语怎么样。”加文从桌间拿出两盘做好的海鲜意面来。紧张的气氛就还凝固在美食的香气里。“尝尝看。希望你会喜欢。”


    美味的食物和接下来复杂的德语主格变化将我搞得晕头转向,我心不在焉。坦白讲,我是真的不喜欢学德语。


    时间临近八点半,瞥一眼厨房窗外,街灯家灯都明亮起来。


    “我的朋友快到了,你确定不留下来一起玩一会吗?”加文快速地在手机上打字。他挑眉向那瓶柚子酒看去,“我们今晚一起喝。”


    我没有做好和加文其他朋友见面的准备,我不愿意听到加文介绍我,或者听到他的朋友议论我。他会怎么说,这是一个找我学德语的女生,或是,这是一个对我有点意思的女生。他的朋友又会怎么想。


    有所顾忌的我不愿意袒露自己的存在,如果这份心动没有善终,我还能至少藏匿自己的姓名。社交场合里,无论如何得留有一点余地和体面。我连忙摇头说自己还有事。


    “好吧,那我送你下去。”加文和我回到那个如同艺术画廊一般的陈设着各种收藏的前厅,他拿起我的外套,帮我张开,示意我穿上。


    我把胳膊伸衣服袖子里,可以感觉到加文的手就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我的胳膊穿过袖筒的时候,会碰到他坚实的胸膛。穿进去后,加文帮我理了理领子口,他身上隐约的烟草和香水气味升起来,我明明背对着他却连眼睛都不敢抬。


    他的臂展很宽,我仿佛被他从身后抱住,我不敢多想,也不敢多磨蹭,赶紧蹬了靴子开门出去,楼梯里的气温凉了些,我才能喘口气。


    他找钥匙锁门的时候我从门外看向这个前厅,这里宛若爱丽丝曾经去过的兔子洞,一切迅速发生,犹如空场幻觉。


    我们下楼,他走在旋转楼梯的外侧,将开门时便快行两步,替我开门。我一直为这份贴心礼貌心动不已。打开大门时,谁也没料到门口七七八八已经站了一圈人。


    近两米的大门里出来的我们俩被这群人紧紧围住,不是审问却酷似审问,所有人眼中的好奇都要滴出眼帘。


    不得不说,眼前的人群是社交恐惧者真实的噩梦,我想要藏匿的心意和秘密立刻被击碎在这晚雪夜之中。原来不只是一个朋友,是一群朋友,原来这群朋友不是快到了,而是所有的人都已经到了。


    早知道如此,我宁可加文没有送我出来。哪里会有现在,我们两个仿佛在一起出门迎宾,隐隐笑意还挂在各自脸上,含蓄不清的眼神还落在对方身上。


    加文率先反应过来,看这情景,神情纨绔起来,嘴巴笑着撅着。递给我一个,我也没办法,只能这样喽的眼神后,很轻松地介绍,“这是韩槿。”


    所有人的眼神齐刷刷望向他,等待着下一句。韩槿,然后呢,他们挑起来的眉头和嘴角暴露了八卦的殷切。


    他却不接招,话锋转到对面,依次数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西蒙,约翰纳斯,瑞秋,艾伦,玛丽,乔伊,康纳。我见状赶紧接话,不敢让这群人有插话问问题的机会。


    “你们好啊,我是韩槿。”我的下巴已经埋进了外套里,怯怯地和在场的人打了招呼后,便连忙往圈外挪动。谁会想到会在这里和他的这么多朋友撞个正着。大家看我们的眼神意味深长,一定是误解了我们现在的关系。我的脸红成了斯德哥尔摩的醉夕阳。


    西蒙见我往外走,率先发问,“你这是要走,晚上不一起玩吗?”


    我点点头,“对,我还有点事得走了。”加文离开他刚刚一直抵着的大门,和西蒙撞肩打了个招呼,也走出那圈人外,到我旁边。


    他非常自然地抱住我,使劲挤了挤我,我感觉到他的头埋进了我围住的头发里。那群人就在一米开外,而我的世界里又变成了只有我们两个。


    轻轻地,我听到他说,“很高兴认识你,我们下周见。”这是一个陈述句。我满心欢喜,甚至热得有些出汗,“下周见。”


    刚到家时,贺影不在,但她像往常一般给我留了一些饭菜。她的字条上写,我周末不在,阿槿你帮忙消灭剩饭剩菜哦。


    贺影周末总是很忙,我做饭一团糟,好在她总是准备些饭菜给我。她的善良是很温柔的,从来不指明。我打心底里感激。


    加文发来信息,“安全到家了吗。谢谢你今天过来找我。希望今天我的朋友们没有吓到你。玛蒂尔达下周五有一个展览,你想去吗?我查了查就在厄斯特马尔姆区。你说你下周就开始实习了,或许我可以周五去接你下班,然后我们一起去看展览?”


    我心里绚烂的烟花噼啪作响,他追发过来的信息是今夜美梦的魔药。


    “我刚刚到家,好呀。下周五见。希望你和朋友们玩得开心。”不出所料地在回忆今晚的加文中失眠了。


    刚过午夜的时候他发来消息,“你带来的酒真的太好喝了!我们都很喜欢。希望你做个美梦,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