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天上(12月13号,周五)
作品:《八十天》 贺影:“昨晚十二点截止提交答辩材料,我队友十一点五十一卡着点提交了。然后他昨晚凌晨四点多回复说自己有事,没办法参加答辩了。我这门课就没见过他几次。”
赵春酽:“(摊手),是那个特别帅的加拿大小哥吗。他写作业了吗。”
贺影:“那倒是写了。就是最近不知道他怎么了,总是联系不上他。”
赵春酽:“说不定是有什么私人事情。由他去吧。不想来答辩就算了。总比小组作业里不写作业完全当个乘客的强。上个学期架构导论那门课,我相继有来自哥伦比亚,意大利,西班牙三个同学借口姥姥去世不写作业,不参加小组讨论。”
贺影:“这个太过分了。为什么找借口不说自己要截肢,为什么写不完作业要给咒自己家里人。”
手机一直在推送微信消息。我抽空撇了几眼,没点开也不想参与讨论。课程起初要求组队时,大家都怀揣着十分抱负,秉持锻炼英语,协作沟通能力的目的广结人脉。谁能知道会如此艰难地摸爬滚打,落得灰头土脸。组队写作业好比兰因絮果,没有一个组员得了善终。
我的幸运在于,四人小组里有一个德国男孩,塞巴斯蒂安。
塞巴斯蒂安,国际奥林匹克竞赛数学金牌获得者,在慕尼黑工业大学年本科四年级,三修机械工程,计算机工程与量子物理。
按他自己的话说,我无法在物理和数学里做选择,无论理论还是工程都让我神往着迷。记住这两句话,三十年后,他可能会在斯德哥尔摩老城里俏丽的红砖市政厅里说一字不差的话,他非凡的记忆力不允许他的用词有所偏差。
同时他可能会与瑞典皇家科学院的诸位院士一起,参加诺贝尔物理学奖或数学奖的秘密晚宴。我从一位华裔医学教授那里听说过晚宴的餐饮,可能会是松鼠鱼,宫保鸡丁,专门为素食主义者准备的水晶白菜以及一些甜点。
据我的了解,塞巴斯蒂安一定不会喜欢。他会说,“走吧,槿,我们去喝啤酒。”那也不对,我应该不会出现在诺贝尔奖颁奖的场景里。可怜的塞巴斯蒂安只能一个人去喝啤酒。
总之,是塞巴斯蒂安的才智才得以让我们多模态游戏设计作业的项目存活至今。当小组里的艺术家,那位湿发胡茬造型的法国队友突然言无音讯,他凭借一己之力完成了所有的逻辑功能模块,界面互动模块的编程,甚至写完了项目十页报告中的八页。
继承着日耳曼人对于工程机械的迷恋,他设计的手机增强现实船舰战斗游戏卡在半自动化进程中不愿意进化。我对此当然毫无怨言。我的任务是邀请五个亲近的朋友参与这款游戏的测试,总共耗费无非是一顿晚餐后的闲聊。我在今天课堂上需要发表的内容,便是测试游戏的总结。
我到教室里的时候塞巴斯蒂安已经到了,他挑了最后一排坐着,前排全是人。多模态游戏设计是一门多专业共修的大课,屋里的同学我基本都没有见过。贺影和几个中国女孩走进来,她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做了个加油的口型,坐在前几排。
贺影:“你们项目做的什么。”
我回复说是一个增强现实的游戏。
贺影对我们做的内容毫无兴趣,她快速地转了话题说自己有另一门课的汇报要早点走,让我自己去吃饭。
我盯着她们几个女生互相攀谈的背影发呆。突然感觉裹着咖啡香的某种粗毛呢摩挲了一下我的右侧脸颊,有些辣。
“不好意思。”余光里的塞巴斯蒂安缩着大眼睛说,“刚刚我的衣服掉了,没想到这个挂钩不是特别稳。”没有完全落座的大教室里异常嘈杂,塞巴斯蒂安被走道里的人挤着,道歉的话被挤到了我的脸上。他将手里护着的黑色大衣抱在胸前,暗示那就是伤我的利器。
“没事,没关系。”我微笑了一下。余音里塞巴斯蒂安的背后有一个褐发男孩走进教室来。他的蓝色衬衣很长,几乎要到达膝盖。他步伐很快,大跨步走到了中前排。那件喷淋印花水洗压绒故意做旧的衬衣非常显眼。我目光追随,他落座后一直很安静地听右手边的人讲话。我会非常敏锐地捕捉他将要回头的瞬间,眺看他处。
我不知道他们原来是在等待盖塔。盖塔是我在八月开学迎新日就认识的朋友。她身材高挑,相貌出众,喜欢混用奶味和花草味的香水,初中的时候被在华沙被星探发掘,在日本做过两年模特。但因为觉得模特的工作过于单调,于是和一位小有名气的日本明星男友分手,离开东京来到斯德哥尔摩开始攻读计算机。
她既漂亮又聪明。他站起来,礼貌性地拥抱问好,不出所料地,盖塔坐在了那个男孩的左手边。正当我要收回我的眼神时,盖塔回头看了一眼,我落在她的扫视之内。她睁大眼睛,露出一个非常灿烂的笑容。夹在我们之间数排的人全部都向我看来,我很用力地笑了一下,挥手打招呼。唯独,他并没有回望。
每一个小组开始依次展示项目成果。桌面沙盘游戏,模拟马术比赛,虚拟现实过山车,目前为止的汇报都平平无奇,乏善可陈。塞巴斯蒂安从入座开始,便在专心致志地打字。我猜想一定是某门编程课的作业。
安德烈和马斯什么时候来。我轻声凑过去问他。塞巴斯蒂安撅了撅嘴,一挑眉毛转过头满面疑容地看着我,仿佛我刚刚用中文陈述了吉尔布雷斯猜想。
“我肯定告诉过你,马斯因为马路结冰滑倒摔断了腿,而安德烈因为法国的新税收法案正在帮助组织公交罢工。”他神色严谨,语速平缓流畅,仿佛用英文陈述了一遍乘法口诀表。
经塞巴斯蒂安讲来,这门游戏设计课听上去和马斯与安德烈毫无关系。我点点头,正准备起话,突然感到难以开口,因为教室里变得非常安静。
向前一组项目致意的稀疏掌声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是盖塔还有她周围的三个人起身,准备上台发表。她皮肤白皙,脸颊因为激动或是紧张浅浅发红,嘴角的微笑挂在那里像灿烂的月亮。盖塔确实有这样的魔力,她可以不动声色地将四周变为静谧的黑夜。所有人只能从一片沉厚浓郁的安静中屏息窥探,小心翼翼地观赏她的容色举动。我由衷敬佩塞巴斯蒂安,他那勤奋地键盘打字声是此时与地球联系的唯一通道,罔顾坐在这片噪音旁边的我局促不安。
“大家好,我们是西蒙,盖塔,加文,瑞秋,接下来将展示音乐故事书这个项目。”个头最高的男孩子说了很长的简介,而我的目光只盯在那个叫加文的蓝衣服的男孩身上。
他低着头,眼神总是盯向一处,看上去不如其他人外向,被唤到的时候会露出一个硕大的害羞的微笑。他的笑容映衬得他的鼻梁下的阴影有些忧郁,是一种非常悲伤的笑容。加文站在西蒙斜后方,和盖塔全程没有任何互动。
听到盖塔开始向台下征询问题,并致谢,关于“音乐故事书”项目,我的收获沉淀成了一句总结:加文有德国口音。
塞巴斯蒂安停下手上的活,“槿,快到我们了,等下用你的电脑投影。”
我正要点头同意的时候,一个身影探出挨在我旁边。“好久不见啊。”马斯戴着一顶橘红色的帽子,径直插在我和塞巴斯蒂安的对话之间。他活蹦乱跳,看上去已经从摔断腿的事故中全然康复。
马斯作为为数不多的瑞典本地人,在组队时十分抢手。我的法国队友安德烈通过他俏皮可爱但颇为含糊不清的法国口音率先获得了马斯青睐。我涉世未深,也轻松入伙,完全没有意识到此时灾难般的组队形式。塞巴斯蒂安因为反应迟钝而丧失了组队主动选择的权利,最后填补进入我们的四人小队。
我会永远感谢塞巴斯蒂安那句局促的问好,“你们现在几个人,可以再加我一个吗。”在接下来的四周里,他严肃低沉的声音是这个项目持续的福音。
我们缓缓步入讲台。马斯开始介绍,“我们将展示一个使用实体战舰模型的增强现实游戏,如同桌游一般,竞技双方各持一色,通过手机端的虚拟投影互相射击,被击中的战舰损耗生命,直至血条耗尽,决出胜负。”
塞巴斯蒂安对马斯的到来毫无怨言,他保持着一个亲切的笑容,不时点点头表示赞同。
到我了。“我们进行了这款游戏的可用性测试,从效率,出错率,满意度,学习成本等多个维度进行了分析。从测试结果来看,在加入了声音模组后,除了满意度以外的指标都没有显著提高,表明在传播信息过程中,视觉信息通道相较于听觉信息通道具有主导地位。”
我的余光撇到加文听到这句话时抬头看向台上。“与此同时,触觉信息通道所表达的含义有限,在游戏交互中并引起用户的注意,我们没有收到关于这方面的反馈。”
我决定看一眼加文。当我转头看他,发现他正在看我。我看着他说,“在测试的过程中,我们在用户反馈的基础上进行了两轮音效方案的迭代。”在话音停顿时,我很自然地眨了一下眼睛,而他躲开了我的目光。
我们组顺利完成了项目答辩。
塞巴斯蒂安低下头悄声说,“我们应该庆祝一下。”我的心情很好,点了点头。
贺影发来消息,“你们的项目好完整。”
赵春酽:“(鼓掌)晚上来我宿舍嘛,商量一下去挪威纳尔维克玩的事。”
我点开消息提醒,“行啊,晚上见。”
除了各个社交软件上的未读消息外,有一封新邮件。点开看,来自菲利浦莫瑞斯公司,礼貌地问候我,说收到了实习的申请,以及什么时候有空可以通电话。我非常快速地打字回复说,任何时候都可以。
出乎意料,她的电话立刻播了过来。我从教室的后门出来,在走廊里的绿色沙发上坐下。深呼吸,按下接听键。“你好,我是安娜,是菲利浦莫瑞斯公司的。请问你是韩槿吗。”
她的语气非常温柔,但又直接。我的心中充满了期待与喜悦,“是的,我是韩槿。”
“太好了,我们很开心收到了你投递的实习申请。下周二在公司参加创意集会,届时北欧多个小组的管理人员都会在场,我们会举行一些活动帮助你了解菲利浦莫瑞斯公司的企业文化,请问你有兴趣参加吗?”
“有的,有的。”
“太好了,具体的时间以及地点我会邮件发给你,如果你不在斯德哥尔摩的话可以在邮件里注明,我们会报销所有的出行费用。”
“好的,谢谢你。”
“很高兴和你聊天,槿,期待下周二和你相见。”
手机被我紧紧攥着,我生怕自己听漏了任何一个单词。如果拿到这个工作,我糟糕的经济状况应该会得到极大缓解。正在要起身走回到教室的瞬间,我发觉那个穿蓝色衣服的男孩恰好从我身边走过。
他走过,留下微小的气旋,传来淡淡烟草味,混合着木质调的香水。他的步伐听上去一错一顿,似乎随时都会转身。我跟在他身后两步的距离,不远不近。错落的阳光沾在他的衣服上,尘埃有指向地腾起来,我的呼吸声因此变得很轻。
他拉开那道沉重的教室门,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右脚和肩膀抵在门框上,抬眼的动作十分明显,头朝教室内侧了侧。原来他知道我跟在身后。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词的,比如说,你先进,女士优先,请。
但是什么也没说,他只微微笑着地看看我,又像是没有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