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石出(四)

作品:《黑莲花成长手册

    后来的事情是那么难以预料,又是那么理所当然。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任何事情都可以成为那颗种子成长的养分,在那些阴暗而潮湿的角落里,顺着人们的偏见和阴私深深扎根,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他不是不知道三人成虎的故事,可是真的被充满某种偏见的氛围包围,他又怎么可能丝毫不怀疑。


    如果白振恒真的没有异心,又为什么非得要去娶梁家女?为什么非要推动兵部的改革?


    他在民间的声望越来越高,又让夏王如何自处。


    何况,太液池落水之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力不从心的感觉如同下雨之前,黑沉沉的天空,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冯家里外操持朝政,萧澈又根本太过稚嫩,若是有朝一日定远侯府和冯家联合,萧澈怎么办,夏国怎么办。


    白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忍不住笑了笑。


    “怎么?”夏王敏锐地发觉到了。


    “没什么。”白翎尽量让情绪不要起伏得那么大,说道,“我只是——以为这个故事会有点儿不同,原来还是老一套的样子。”


    那人没说话。


    白翎本来带着那封奏章来,却忽然犹豫了。她明白太子临走的时候给他的那个眼神,是希望她不要说什么刺激的话,但她却忽然觉得不值。


    某种恶意从心中升腾起来,白翎忽然从怀中拿出那涨道:“王上,臣带来了父亲临走前的最后一封没写完的信,您想看看吗?”


    那人顿了顿:“不必了。”


    “父亲在信中都是希望能改变夏国不合理的制度,得到唐国的冶铁技术,训练更强的夏军,把征兵制改为募兵制他直到最后都觉得自己的性命还长,还有很多时间来慢慢劝动王上。”


    “父亲走进黑羊口之前,可能怀疑冀国出尔反尔,可能怀疑雍国奸诈狡猾,却从来没有怀疑过真正想杀他的人在东京。”


    “王上,父亲和那十万的定远军能被坑杀在黑羊口,连全尸都留不下的时候,他们究竟是发现被自己人背叛的绝望,还是至死都没怀疑过您?”


    “咳咳住口!”


    白翎忽然觉得曾经坐在王座上高不可攀的那个人,骨子里也不过是个胆小而畏畏缩缩的凡人之后忽然觉得自己就有了在这里说话的底气。


    “王上想当汉景帝,为了自己的儿子杀周亚夫,可是这又何尝不是对太子殿下的不信任。红絮之变,众人只看到武重庭叛出越国,导致越愍王暴死,越国都城被破。可是为何不说武重庭叛变是因为越愍王倒行逆施,奢靡享乐,不信武将,越国上下更是乌烟瘴气,硬生生逼得武重庭谋反。这样的越国,这样的越王,便是武重庭不反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为君者不思去清明政治,励精图治,反而要怪罪天地人神,这和禹州起义时的先王又有什么区别?”


    “白翎!你在质疑孤吗?”


    “臣不敢。”白翎硬邦邦地说,“王上不该怀疑太子的?”


    “怀疑太子?”夏王几乎要气笑了。


    “是,主上该相信太子的能力。不是相信父亲不是武重庭,而是相信太子不会是越愍王。”


    从甘露殿走出去那一刻,白翎觉得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想着,马上就是父亲的周年,自己应该去祭拜。


    甘露殿外的宫人见她出来连头也不敢抬,多半是听到了刚刚甘露殿内的争吵,敢跟王上吵成那个样子的,还能活着出来的,估计也没几个人见过。


    张保走上前:“王上让奴才送送将军。”


    “走吧。”白翎说道,“太子殿下离开了?”


    “太子殿下去处理冯淑妃的事情了。”


    白翎知道冯淑妃和萧河都不好处理,冯良又跑了出去,要是没抓到也后患无穷,需要她帮忙的事情恐怕还很多,但是她觉得今天从甘露殿走出来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了。


    宫道又长又窄,朱红色的宫墙高的让人觉得压抑,出了一个门,又是一个门。层层宫门就像是坐在主座上那个人深不可测的心思。


    她是向来不相信什么兰因絮果的命中注定,一切事情在她眼中必然都是事在人为。可是见过那位又是偏执又是痛苦的君王之后,从甘露殿出来,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究竟是她太过于相信年少时的信任与情谊一定会走到最后,还是阴差阳错的命运偏爱把原本美好的撕碎给别人看呢。


    她耳边依然回荡着最后一个问题:“若是当时王上并未从太液池失足跌下去,父亲如今还活着吗?”


    那人在情绪起伏平稳了之后,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声音,仿佛刚刚的愤怒是假的,忍不住的垂泪也是假的,那人重新变成了一个君王。


    “太晚了,你该回溯到东京之战的时候,问问孤若是再来一次,还会不会留守东京。”


    白翎了然。


    她站在宫门前回望,廊腰缦回,檐牙高折。


    父亲是九月十七走的,她忽然冥冥之中有种感觉,那位差不多也就到这个时候了。


    重华宫的宫人早就跑得差不多了,几个曾经冯淑妃的贴身宫女自知恐怕跑不了,都争先恐后地透露冯淑妃平日里做的恶事,但是没有的也要添油加醋的形容三分,仿佛生怕和冯家切割的不够彻底似的。


    太子只叫了慎刑司的人去问,不怕问不出来。


    太子身边的太监喜乐来报:“殿下,那几个人说冯淑妃平时特别宠信的一个宫女,叫青栀的,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萧澈不是很在意:“跑了便跑了吧,下面人跑的多了。”


    “太子殿下有所不知,那几个和冯氏平日里素来亲近的宫女说道,这个青栀可不是一般人,听说是冯家送进来的,平日里冯氏甚至有点儿畏惧这个宫女的样子。”


    “畏惧?冯氏?”萧澈很难把这个形容词和那个素来嚣张跋扈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是。那个青萍说,平日里冯氏若是生气了,打骂下人,只有这个青栀能劝好,平日里冯氏若是想做什么,多半都是听这个宫女的意见。青萍说是因为这个青栀是冯尚书——额,前尚书,送进来的人,所以才格外的受重用。恐怕知道冯家的不少事情。”


    萧澈嘲讽地笑了笑,却并不是很相信这个说法。


    冯淑妃说到底是王室的人,正式的场合冯尚书见了自己女儿都得行礼的,虽然因为冯淑妃个人性格和冯尚书手握权势的原因,她平日里会听冯尚书的安排,但这不代表他父亲送了一个宫女,她都要事事听那个宫女的。


    冯淑妃再怎么外强中干,说到底是做了多少年主子的人了。怎么可能对一个宫女“畏惧”?


    除非这个宫女还有别的身份,让冯尚书都会忌惮一二。


    萧澈道:“去叫人查查这个宫女的底子,查得深一点。”


    萧澈忽然想起白翎提到冯家说不定和柔然人有勾结,还有那个“神医”是谁,而且白翎刚刚回东京不知道,萧澈却知道,冯淑妃之前虽然跋扈,也就是平日里欺压欺压小嫔妃什么的,对自己的手下们还是很好的。


    但白翎这两次进王宫,发觉冯淑妃每次都是在对着身边人发火,萧澈从小长在王宫明白一个道理——不要对自己身边这些奴婢太狠,不然他们阴起人来防不胜防,冯淑妃都是以前也对宫人这样天天打骂,她能走到今天才怪了。


    “殿下,刚刚慎刑司的人翻找重华宫的时候,在香炉里面发现了这个。”


    要是在几天之前,萧澈恐怕还不认识他们拿出来的炉灰里面那几粒卷曲的叶子。


    但在白翎来过之后,白翎还特意提醒他记得检查香炉,别被人利用了。


    天香叶。


    好像冯淑妃最近那么急躁的原因找到了。


    萧澈眯了眯眼睛,看来柔然人和冯家的联合也没有那么牢固嘛。不然为什么还会给冯淑妃下天香叶?


    当然,也不一定,听说柔然的萨满利用天香叶配合巫术可以治疗梦魇,可能冯淑妃自己做贼心虚睡不好觉,所以柔然人送了这东西给它治病。但萧澈还是倾向于二者的联合并没有那么牢固。


    不知怎么的,他并不想让这件事情这么早暴露出来。柔然人已经开始插手他们王宫之中的事情——这件事传开了,很有可能导致人心惶惶,在这个时候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悄悄收起来——先别叫人发现了。”萧澈压低声音道。


    喜乐连忙说:“诺。”临走时忽然问道,“殿下,三殿下在里边呢,您要不要叫他走了,这王上没说怎么处理三殿下,要是再让慎刑司那帮人碰着了可不好。”


    “他在里面?”萧澈倒是惊讶了一下,他可太明白世态炎凉的道理,宫里这帮人踩高捧地惯了,平日里萧河高高在上的自然是狗一样的巴结着,如今他一招从天上跌落下来,下面的人还指不定愿意往上踩两脚呢。


    “我进去看看。”萧澈说道。


    事实上慎刑司那帮人说到底是顾忌着萧澈还在外面儿,没干什么太过分的事儿,但顺手摸个东西,讽刺两句是少不了的。萧河抱着一个妆奁坐在被翻得乱七八糟的重华宫之中,大约是慎刑司的人想要抢那个妆奁被他拦住了,那帮奴才又不敢真的对他动手,于是审问那几个宫女时刻意下了狠手,叫人叫得凄凄惨惨。


    萧澈走进去的时候那人大概为了表现一下还特意卖力的抽了一鞭子:“老实说那个青栀跑哪儿去了?”


    萧河有点默然地看着这场闹剧,仿佛早就知道了今天这一幕似的,随即紧紧地抱住妆奁,澄澈而有些迷茫的眼神看着萧澈。


    “这是做什么,把这里弄成这样。”萧澈皱了皱眉,“要是审人就回去,何必把这儿弄得乌烟瘴气的。”


    那人连忙点头哈腰的表示是自己眼皮子浅用规矩,又明里暗里的表示萧河手中的妆奁恐怕是重要证据,他却死死抱着不肯给他们看。


    萧澈本想警告两句,诸如“三殿下也是你们动手动脚的”一类的,提醒一下这帮奴才只要王上没下要把萧河贬为庶人这类的旨意,萧河就还是个主子。但看着萧河的眼睛,又觉得大可不必,这样也不过是给他徒增了尴尬罢了,于是最终说道:“你们下去吧。”


    慎刑司的人连忙带着人走了。


    天从下午就开始阴,黄昏时分这雨终于落了下来,初秋的雨不大,只是丝丝缕缕的,让人骨子里都觉得发凉。


    “妆奁是淑妃娘娘的东西?”


    “是,平日里娘最喜欢的东西,里面的首饰都被下人拿空了,让我留个盒子行吗?”


    萧澈认出来了,那是有一年冯淑妃生辰,父王亲自画了草图拿给工匠打造了一个妆奁,上边的螺钿拼成鹤鹿同春纹样,每一面都是一个故事,光是妆奁上的宝石就嵌了几十块,其中最大的那块还是西洋人进贡的。


    如今最大的那块宝石已经空了,想必是被人抠走了。萧澈道:“你留着吧,只是那块宝石不太好找了恐怕补不来。”


    萧河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从地上站起来,打了打身上的灰尘,惨然地笑笑:“补不来的东西多了。”


    二人走到檐下,冷气更重,不见夕阳。


    萧河站在萧澈身边,轻声问:“如果当时我真的选择把事情告诉母亲,王兄该怎么办?”


    萧澈笑了笑:“那你恐怕就走不出东阳寺了。”


    萧河无奈地笑笑,站在重华宫宫门之前,初秋的雨水,从琉璃瓦上落下来,打在门口由汉白玉铺成的路面上,庭院中的花草因着许久没有人打理,已有许多渐渐的枯萎了,但依然有那么几枝,在一夜的风雨之后依然坚挺着。


    “后悔了?”萧澈问道。


    萧河没说话,长久的沉默之后,最终却摇了摇头:“不是后悔,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第一次自己做决定。”


    萧澈道:“以后日子还长,你能一直自己做决定的。”


    萧河没说话,望着遥远的天边。


    日子还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