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作品:《瑰色危机

    11月9号。

    第二天就是他的生日了。

    薛凛觉得自己陷入了短暂的断片,就像炸|药在身边爆裂,巨大的冲击波将人掀翻,于是五脏六腑移位,眼前茫白,耳朵嗡鸣,口中尝到找不到源头的铁锈味儿。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种直白的,强烈的震颤才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自神经蔓延至周身百骸的疼痛,无可消解,无从拯救。

    他就站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不敢轻易走进阳光里,更不敢轻易靠近玻璃中的木塔。

    分明是整个屋子里最稚嫩的作品,此刻在他眼里却重逾千金,他不确信,自己是否还拿得动。

    他听到薛盛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知道他爸应该是说了什么,但他就是听不清,所有声音都仿佛隔得很远,被磨得失真。

    最后还是薛盛卫拽过了他,强迫他目光聚焦,恢复思考。

    薛盛卫将从工作人员那儿要来的名片塞到他手里,指了指上面的地址,表情严肃地说:“我想你有很重要的事要去解决,你成年了,应该可以处理的好。”

    薛凛掌心托着那张小巧的白色名片,慢慢虚攥住手指。

    今天本是个好天,空中无云,烈阳压得极低,光线洒在人皮肤上,都像是要扒下一层皮。

    薛凛踩在充斥焦糊味儿的沥青马路上,却半点都感觉不到炎热,自心脏深处弥漫的凉意让他想要打颤,他只知道目的地,却不知道在目的地会得到什么,得到之后又会怎么样。

    他抱着那个小巧的应县木塔上了出租车,司机一脚油门,开往阑市艺术街。

    午后的安宁让人困倦,司机为了消解困意按下车窗,点了根劣质香烟。

    车速夹起的风蛮横地撞进来,将刺鼻的烟味涂满车身,这本是薛凛最讨厌的味道,但他此刻却浑然不觉。

    他望向车窗外,车子正好路过跨海大桥,深蓝的海水托着金波,海鸥在空中肆意盘桓,他一眼望到聚满了游客的观海台,那熟悉的棕褐色木地板,以及钢化玻璃组成的围栏。

    那时她捧着咖啡,被他一声叫回头,海浪翻滚拍击,微咸气息弥漫,霞色天光正好,他按耐不住,低头吻了她。

    她在海风缱绻中阖眸回应。

    出租车停在格斓模型艺术馆门口,薛凛交了车钱,手指搭上门把手,却迟迟未动。

    不知为何,他偏对这个从没来过的地方生出近乡情怯的错觉,总有种莫名的力量,将他的脚步压的很沉。

    但大概是他这样清俊出众的男生站在门口太过惹眼,忙碌的店主终于注意到。

    她放下手中的刻刀,摘下橡胶指套,扯出张湿巾擦了擦手指,又在围裙上抹了抹潮湿的痕迹。

    她快步走到门口,从内拉开门,仰头客气礼貌地问:“你有什么事吗?”

    门上挂的铃铛清脆作响,屋内溢出好闻的安神香气息,掩盖了薛凛衣服上的劣质烟味儿。

    薛凛下意识垂眸,突然不敢直视任何光明磊落的目光,他微托了下手中的玻璃盒子,低声道:“我来......问些事。”

    店主低头,看到了熟悉的应县木塔,她顿了顿,让开一条道:“进来吧。”

    薛凛走了进去。

    店内开着空调,正对着门口的是个造型奇特,颜色可爱的挂钟,正一摇一摆地晃动着。

    店主拉了把椅子坐下,然后又示意薛凛:“坐。”

    室内只有给小朋友做diy手工的小椅子和小桌子,成年人坐下,不是不行,只是太勉强了。

    以薛凛的身高和腿长,站在桌子之间都显得局促。

    他只好站着:“我想问问这个作品的作者。”

    店主仰头打量他。

    他很高,宽肩窄腰,双腿修长,一张脸虽然带着宿醉的倦意,但仗着年轻,仍然是轮廓深邃,眉目有神,锋利且迷人的。

    不得不说,他是那种会让人意乱情迷的男生。

    店主笑笑,抓了抓利落的栗色短发:“没记错的话,这好像是我们工作室送去参展的作品,你怎么给拿来了。”

    薛凛隐去了薛盛卫和副馆长的交情,只是轻声说:“这位作者,我好像认识,她是在你这里完成这个作品的吗?”

    店主收回打量他的目光,轻叹一口气,光洁的手指拨弄一下刻度板上的刀,又说了一遍:“坐。”

    薛凛喉结滚动:“不用......”

    店主云淡风轻说:“她在这把椅子上坐了一个多月。”

    薛凛立刻收回喉咙中的话,将应县木塔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坐在了那张矮小的椅子上。

    椅子很小很挤,椅背戳着他腰上一掌的位置,硌的难受。

    他几乎不敢挪动半分,好像轻轻一侧,椅子就要翻了。

    店主这才弯了弯眼睛:“矮吧,也窄吧,但是小孩子坐正好,她是我这里第一个做手工的大孩子。”

    薛凛眼睑颤动一下,手指轻轻摩擦着布满刻痕和乱七八糟染料的桌面。

    经年的磋磨让粉色外漆里的木头漏了出来,慢慢又被空气氧化出一层光滑发暗的膜。

    薛凛嗓音有些沙哑,苦笑了一下:“这件作品,为什么叫《生日礼物》?”

    店主沉默了半晌,盯着薛凛说:“如果你是那个人,你就该知道为什么叫生日礼物,如果你不是,我也没必要答复你。”

    薛凛攥了攥手指,又慢慢松开,语气有些小心:“她什么时候开始......”

    店主说话的语速很快,好像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又好像那些记忆始终在很清晰的地方,随时可以脱口而出:“九月底,对新人来说,哪怕是这么小的木制模型,要做成等比复刻,最少也要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

    薛凛隔着玻璃罩,轻轻摩擦着小巧的木塔。

    原来她在一个多月之前就在准备生日礼物了。

    她从来没有忘记他的生日。

    薛凛眼底浮起红丝,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她一点都没透露过,他根本猜不到。

    为什么不说呢。

    为什么一句都不说呢?

    在他指责她,诘问她,质疑她的喜欢时,为什么不肯辩解一句呢?

    他就像过分自信的冒险家,自顾自踏上年久失修的玻璃栈道,他从不会低头看脚下的危险,他永远以为很对,以为绝对不会有事,但玻璃却在中途碎裂,他一脚踩空,直直坠了下去。

    薛凛缓了缓情绪,哑声道:“可以让我看看她做这个的录像吗?”

    好想知道她是怎样把一片片木头刻成型,拼成木塔的,好想知道她怀揣着怎样的期待来准备这份生日礼物。

    想知道她的辛苦,更想知道她的情意。

    现在他终于坐在这里,却残忍的与她割裂半年之久,空气中连一丝她的气息都消失不见了。

    她是如何在这里走动,如何研究图纸,如何困倦疲惫,如何谈起他。

    一点一滴,都变得那么奢侈。

    店主摇摇头:“没有监控录像了,店里只保存一个月的记录。”

    薛凛的神情一瞬间落寞下去,睫毛搭在眼底,仿佛被莫大的失落击碎。

    店主眼神闪动一下,再次叹了口气。

    她去柜台后面取来自己的手机,点进相册快速翻动几下,推到薛凛面前。

    “按理说我不该给你看的,但不得不说,见证你的遗憾也是这件作品的衍生意义,虽然没有监控,但闲着无聊,我拍过几段视频。”

    店主偶尔将魏惜当做思想成熟的大人,聊些人生理想之类的大事,偶尔看魏惜尚显青稚的脸,会把她看做小孩,逗她说些有的没的。

    第一段视频。

    视频一开始,镜头有些颤抖,魏惜规规矩矩地坐在小椅子上,正专心致志刻一扇窗棂。

    店主笑问她:“哎,你为什么非得做应县木塔,大雁塔不行吗?千寻塔不行吗?”

    魏惜抬起头,发现她在拍摄,也没阻止,弯眸笑笑:“我看他在语文书上画过应县木塔,别的东西他都随手画在废纸上,这个应该是他喜欢的。”

    店主打趣:“哟,好细心啊小朋友。”

    魏惜被她调笑的语气弄得耳根粉红,低笑摇摇头:“第一次谈恋爱,我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对他好。”

    第二段视频。

    窗外传来细碎错乱的雨声,雨点拍打在玻璃上,夜色是浓墨一般的黑。

    她伸了个懒腰,隔着玻璃,用手挡着光看雨景,镜头对着她的背影。

    店主感叹:“这么大的雨,我都琢磨着今天不开门了,结果你又跑来了。”

    魏惜轻飘飘道:“我尽量每天都来,怕来不及。”

    店主忍不住好奇道:“你都喜欢他什么呀?”

    魏惜仰起下巴,头发散着,后脑勺圆润:“嗯......很多很多,有点复杂,我说了你会觉得我幼稚。”

    第三段视频,镜头猛颤一下才稳住。

    店主疼惜责备的声音传来:“你看看你,手都划成什么样了,我让你戴手套你不戴。”

    镜头对着她的手指,上面有很多长长短短的划痕,血已经擦掉了,只剩下白色的破裂的痕迹。

    她的皮肤那么细嫩,那些细小的痕迹在灯光下格外清晰。

    魏惜满不在意道:“没办法嘛,我是生手,带手套做不好,总是嵌不上。”

    店主:“要不我借你钱你买一个得了,将来有钱再还我。”

    魏惜搓了搓手指,把划痕藏起来,固执说:“那不一样。”

    薛凛想起她手上的痕迹。

    他不是没看到,只不过她神态自若的解释说是整理错题弄得。

    他轻而易举的信了。

    没再问问,没再多想。

    那时她每天手上带伤,他拉着她的手时,她偶尔会微微一缩,痛得皱眉。

    可还不等他怔忪,她就恢复了自然,更紧的回握住他。

    第四段视频。

    她眼前的木塔已经小有规模,废弃的木条碎屑堆成了小山,她的手法也越来越熟练。

    店主围着木塔拍了一圈,才将镜头对准她:“不错嘛,一眨眼都像模像样了。”

    魏惜谦虚道:“谢谢姐姐帮我。”

    店主拉把椅子坐在了她对面:“我现在很期待那个重要的人收到礼物时的样子,你一定要拍给我看。”

    魏惜眸中带着狡黠的期待:“好。”

    店主意味深长地逗弄她:“他可真幸运,被你这么优秀的女孩喜欢,你还花这么多时间给他做礼物,换成我,我才懒得做呢,直接砸钱买。”

    魏惜目光明亮,十分郑重道:“我现在最值钱的东西就是时间,我愿意花费时间为他准备礼物,这是我能给的最好的。”

    ......

    四段视频都很短,确实是店主百无聊赖时拍摄的,没有什么主题,也没有规律。

    她浓重深厚的情意,一个多月的辛苦坚持,最后只留下这四段视频,他仅仅窥见一隅。

    薛凛望着暗掉的视频看了很久,等他回过神来,泪水从眼底滚落,砸在地上,他感到无所适从的空虚和恸痛。

    她大概很期待他惊喜的样子,但他给了她什么呢?

    他问她,你的喜欢是价值五千块钱的喜欢吗?是跟林佳祎交易的那种喜欢吗?

    他在表白那天就强行吻了她,像是刻意在她身上留下标记。

    他提议每天早晨要在校外碰面,然后故意耗着她迟到,看她面对韩春平时的心虚紧张,磕绊遮掩。

    他约她去人来人往的地方约会,明目张胆地拉她的手,看她心惊胆战,面红耳赤。

    他让家里的豪车每天送她回家,让小区里进进出出的邻居都知道,她是他的。

    他看着她惊讶,懵懂,害羞,享受她因他而左右为难,辗转反侧,手忙脚乱,情绪起伏,他仿佛是在用这种方式确认自己在她心里的分量。

    然后,他还揣摩她用情几分。

    他自以为在不动声色地加深她的爱,却不知道她的爱原本磅礴,只是在他的忽视和误解下逐渐坍塌。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什么都失去了。

    薛凛茫然垂下头,将头埋到手肘的位置,脊背孤寂地颤抖着,垂着的手指近乎自虐似的按压着骨头,骨节发出可怕的闷响。

    店主递给他一杯温水,平静地叙述道:“十一月九号那天,木塔镀完漆,我让她来取,她却跟我说,对不起,她不要了,看见这个木塔,她就会想起有多喜欢你。”

    “我始终觉得很遗憾,这一个多月的付出不是假的,那份准备许久的真心不是假的。于是就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本该收到礼物的那个人看见。”

    “可惜我连那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出于无奈,只好将这件作品送去参展,寄希望于看展的人中会有那个人。”

    薛凛红着眼睛,声音克制着颤抖:“......谢谢。”

    店主:“我不知道你们俩还有没有故事,把这些事告诉你很冒昧,但看得出来,你很在意她。我曾经跟她说,浪漫无往不胜,现在这件礼物送给你,作为交换,希望有一天你来告诉我,她快乐幸福的样子。”

    薛凛硬是留下了一笔钱,作为店主珍藏这份心意的感激。

    然后,他将木塔拿回了家。

    回去的路上,天空下了太阳雨。

    雨水毫无预警地泼洒下来,将他彻头彻尾淋了个透。

    他顾不得别的,下意识弓着背,用自己的身体将她做的木塔护在怀里。

    到了家,他来不及擦干雨水换件衣服,立刻狼狈的给她打去电话。

    他想跟她说对不起,想说他错了,想说他错过太多。

    可惜铃声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听。

    每一次嘟声都是那么煎熬,像锋利的匕首,在缓慢地解剖他的心脏,他无法反抗,只能经受着难捱的折磨。

    最后,嘟声变成了没有感情的语音提示,他猜到魏惜或许是不想接他的电话。

    他赶忙扔下手机,用家里的座机拨她的手机号。

    这下被直接挂断。

    她根本不接陌生号码。

    薛凛没办法,只好在微信上联系她——

    【薛凛:魏惜,我错了,很多事。】

    【薛凛:我能再见你一面吗?】

    【薛凛:魏惜,我看到了那件生日礼物,我很喜欢,特别喜欢,我亵渎了你爱的分量,对不起,真对不起......】

    【薛凛:给我一次机会弥补好不好?你一向干净利落,果断决绝,我却总希望你能为我心软很多次。】

    ......

    他不知道说了多少语无伦次的,词不达意的话。

    微信界面上,已经遍布他发去的信息,可一条回复都没有。

    她并没有拉黑他,只是不会再回复了。

    这种认知让薛凛感到恐惧,他宁可她愤怒,报复,咄咄逼人,宁可她大发雷霆,转手拉黑他所有联系方式。

    只要她还有情绪,就说明她还在意。

    可他已经感觉不到她的情绪了,爱也好,恨也好,随着放置不顾的态度,一并消失了。

    薛凛怅然靠在沙发下,盯着手机,片刻后,突然偏执地翻起聊天记录。

    那些分手后,他刻意让自己忽略忘记的曾经。

    他翻到半年之前,翻到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

    每一条信息,都一定会有回复。

    【薛凛:一到十一月就好冷啊,过几天......给你个惊喜。】

    【魏惜:好啊好啊,那我也......给你个惊喜:)】

    【薛凛:在干嘛?】

    【魏惜:学习呢,新买了套卷子,我觉得很不错,重点不偏,你要吗?】

    【薛凛:睡了吗?今天早点睡。】

    【魏惜:本来要睡了,收到你的消息有点睡不着了,你真的很能牵扯情绪。】

    【薛凛:你头发总在我桌面扫来扫去,摸起来软软滑滑的,很好闻。】

    【魏惜:那你也不能揪!!!你不知道高中生的头发有多珍贵!!!】

    【薛凛:想你了,想我了吗?】

    【魏惜:嗯......一点点,不是,其实很多很多。】

    【薛凛:哪里想?】

    【魏惜:......哪里都很想,但这并不代表你可以在桌子底下偷偷拉我的手,要是被老师发现我就不用活了tt】

    【薛凛:明早想吃什么?】

    【魏惜:我现在对吃的没那么讲究,只要别再让我迟到就好了,我不像你那么放荡不羁。】

    【薛凛:好学生,把你带坏了怎么办?】

    【魏惜:嗯......你的话,带坏,就带坏吧。】

    【薛凛:喜欢我吻你吗?】

    【魏惜:......≈lt;】

    ......

    就算是很难为情的,暧昧的撩拨,她说不出那些羞耻的话,但也会回一串省略号一个小表情,表示自己收到了。

    第二天见面,她还会因为没有热情回应而愧疚,借着讨论问题的名义,在练习册底下,讨好似的勾勾他的手指。

    薛凛突然发现,他和魏惜的联系是如此脆弱,那些纤细如丝的关联,轻易的被毕业两个字掐断了。

    再也没有什么能强制他们每天见面,强制她坐在他前桌,椅子贴着他的桌面,一回头,就是他的抬眸。

    他没有任何渠道知道她在哪儿,在做什么,只要她想,自毕业那刻,就可以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

    他曾经觉得,分手那天已经够难受了,却不知道,此时此刻,才是疼痛真正的威力。

    延时的越久,越让人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