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第 143 章 百里逢吉-不悔

作品:《折姝

    百里逢吉一句“那殿下就去求娘娘回京”。


    裴砚眼中终于有了浅浅的神光,他不是求她回京,而是求她原谅。


    春去秋来,终于在元贞三十八年春末,林京枝带着她在月氏生下的孩子萧玄玉悄悄回到燕北汴京皇宫。


    那日正值深夜。


    有料峭春风悄悄从南窗吹入拂进大殿深处,百里逢吉正在御书房东面的偏殿帮着病重的裴砚批改奏折,这时候有小内侍悄悄近前哑着声音道:“百里大人。”


    “山苍大人吩咐小的同大人禀告,娘娘带着小皇子回宫了。”


    “这会子正往陛下一直暂居的东宫去。”


    百里逢吉先是一愣,然后猛地站了起来。


    他手里握着的朱笔来不及放下,笔尖上浸着大滴朱墨滴落溅在奏折上,霎时污了他认真批注的字迹。


    “百里大人?”随风压下眼中震色,把身子躬得更低了。


    在他印象中,状元郎百里逢吉是天子从太子时期就信任的左膀右臂,虽不及云暮和山苍那样自小跟随,可天子对他却是格外的信任。


    百里状元当年为太子妃林惊枝能成功出逃燕北汴京,同还是太子的裴砚执剑相向,就算这样,百里逢吉依旧活着,成了燕北朝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孤臣。


    百里逢吉也知晓今日他在内侍随风面前失了态,但一想到她回来了,他心里依旧泛起一阵淡淡喜悦,不是因为年少对她的爱慕,而是对她出走后的归来感到快乐。


    裴砚爱她至深,她也不是薄情之人,若误会能解除,她这一生能得偿所愿,何尝不是同样能令他愉悦之事。


    “夜深了。”


    “同陛下说声,今夜我该回了。”百里逢吉丢了手中朱笔,轻轻弹了一下衣袖慢条斯理站了起来。


    今夜他无需担心,裴砚就算病得再重,小菩萨回来了,他只会慢慢自愈,而他自己作为臣子实属不该在今夜打扰。


    朱红宫墙,雪白的霜雾,黑压压沉夜。


    都春末了,夜里依旧冷得厉害。


    百里逢吉裹紧肩上的玄色大氅,瘦削的背影提着一盏孤灯,慢慢消失在长长的宫道尽头。


    他这一生。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


    封后大典后,天子身子渐好,皇后林惊枝在月氏诞下的孩子萧玄玉被天子亲封为燕北储君,小太子虚岁五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


    百里逢吉负手站在廊庑下,随琉璃一样的光晕落在他温润的侧脸脸颊上,不同于裴砚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厉,他浑身气度更显儒雅。


    他乌眸一颤顺着大殿外长长的白玉宫阶,视线落在被裴砚牵着如玉一样精致的小小人儿身上。


    小小年纪看着稚气未脱,可眉眼间已渐渐有了那种生来尊贵的稳重。


    “陛下。”


    “小太子殿下。”


    百里逢吉朝玉阶下的人行礼。


    裴砚颔首,指了着他语调温和朝身旁小小的人儿道:“元贞三十三年状元郎,百里逢吉。”


    “日后就是初一的太傅。”


    “叫人。”


    百里逢吉猛地睁大双眸,他有些不可置信看向裴砚。


    他从未想过以他的出身,会被帝后选为太子的老师。因为无论是从出生还是从个人因素上谈,在他自己看来,他并不是太子太傅的最好人选。


    百里逢吉不解的目光落在裴砚身上,许久他勉强稳住心神,语调发涩问。


    “为什么是臣?”


    “臣是孤臣,生于寒门,除了勉强学识充沛些,臣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更不会有世族的百年底蕴。”


    裴砚伸手宠溺拍了拍初一的毛茸茸的脑袋,薄唇勾出淡笑:“因为朕觉得天下之大,太子太傅非你莫属。”


    “百年来,世族地位的稳固来自血脉联姻和门第之见,朕的初一不需要一个出生世族的太傅……”


    裴砚说到这里,声音一顿,眸色深深看向百里逢吉。


    天子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百里逢吉不过是瞬间便想清楚其中缘由。


    裴砚作为裴氏费尽心思养大的长子,世族那一套规矩裴砚自然比谁都清楚,而他不一样,他出身贫寒见过众生贫苦,熬过战乱瘟疫。


    所以这一生,他知敬畏,懂谦卑。


    前半生困苦不曾乱过他的心中信念,后半生的坦途,他更加不敢妄念。


    见过天地众生,也见过自己心意,明途坦荡,宽容豁达。


    百里逢吉沉默许久后,长长叹了声,他慢慢在初一身前蹲下,保持同他平时的姿势:“太子殿下。”


    “臣一生清苦,殿下成为臣的学生,臣只会比陛下和娘娘更为严厉教导殿下。”


    初一一双如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他先是认真看了百里逢吉许久,然后又伸手去扯裴砚的衣袖:“爹爹。”


    “百里大人的爹爹给初一选的老师吗?”


    裴砚笑了,薄薄唇勾着,有暖阳落在他下颌上,眼角眉梢都温和下来:“爹爹只是引荐,是你阿娘选的。”


    “初一若愿意,我就吩咐云暮端茶过来。”


    “行了拜师礼,就算百里状元对你再严厉,爹爹也不会介入。”


    初一认真思考了许久,然后朝裴砚乖巧点头:“初一愿意的。”


    不多时,云暮端着早就准备好的茶水站在初一身前:“太子殿下。”


    初一双手接过云暮递上前的茶水,恭敬呈给百里逢吉:“太傅,学生萧玄玉。”


    百里逢吉垂眸,长长的眼睫遮去他眼中藏着极深的情绪,端茶的指尖微微发颤,杯盏中青碧色的茶水泛起涟漪。


    他喉微滚,一口饮尽。


    初一成了百里逢吉的学生后,他本以为作为燕北最渊博的状元郎会给他安排很多功课,然而百里逢吉什么都没做。


    他先带着初一出了燕北皇宫去了热闹的街巷市井,还给他买了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


    逛完街巷,他们又乘坐马车出城。


    他们从一望无际的农田穿过,又去了临近燕北城郊的河流岸边,所过之处无论是什么,百里逢吉都能指着一样东西朝他细细讲解。


    这些东西都是初一在月氏皇宫,或者是阿娘和爹爹身旁从未听到见到的学识。


    等入夜后,他们更是随意找了一处客栈安置。


    没有内侍宫婢跟随,初一一切的衣食住行都要他自己独自完成。


    一个月后,百里逢吉带初一归京。


    两人瞧着都黑了不少,初一看着还长高了些。


    “爹爹。”初一朝裴砚招手。


    少年明媚的笑容,如他日后的人生,滚烫炽热。


    “回来了。”裴砚朝百里逢吉点了点头,伸手把初一抱了起来。


    初一瞧着黑了瘦了,裴砚把他抱在怀里掂了掂,发现体重并未有变化。


    “一个月后,臣再带太子殿下出城。”


    “殿下先回宫好好休息。”百里逢吉朝裴砚行礼后,然后转身出了燕北皇宫。


    他住的宅子位于财神庙西街一处不起眼的巷子里。


    宅子还是他高中状元郎那年先帝所赐,后来他嫌宅中伺候的下人太多,就都全部遣散出去,只留下一对手脚略有些残疾的夫妇,帮着在宅子里做些扫撒的粗活。


    “大人回来了。”随风站在宅子前朝百里逢吉行礼。


    他之前在东宫偏殿伺候身受重伤濒死的百里逢吉,后来百里逢吉病好出宫后,随风由裴砚所赐,也就一直跟在百里逢吉身旁伺候。


    “嗯。”百里逢吉朝随风轻轻点了下头。


    正值深夜,百里逢吉沐浴出来,屋里已经放好晚膳。


    按照他平日饮食习惯,一碗冒尖的粳米饭,三小盘素菜就是一顿。


    可这时候,用膳的偏厅里端端正正坐了个小小的少年。


    “太傅。”眉眼清隽的小少年从高高的凳子上一跃而下,大步走到百里逢吉身前,朝他行礼。


    百里逢吉霎时愣住:“太子殿下?”


    “殿下不是由陛下接回宫中,好端端怎么出宫了?”


    初一手里提了个不大的食盒,献宝一样在百里逢吉面前打开,里面放了一笼还透着热气的蜜糖包。


    “太傅。”


    “学生在宫中陪父皇和母后用了晚膳,这是宫中御膳房新研制出的点心,里头内馅用的是春日采摘的杏花酿成的蜜酱。”


    “这蜜糖包还热着,太傅尝尝。”


    百里逢吉俯身接过初一手里的食盒,心中长长叹了口气:“深夜出宫,就为了特地给我送点心?”


    初一诚实点了点头。


    他小手紧张攥着百里逢吉的衣襟,声音还透着几分稚气:“学生知道太傅茹素,用晚膳时便想到了太傅。”


    百里逢吉把初一轻轻放在交椅上,取了热帕子亲自给他擦了双手,又吩咐随风取来新的碗筷:“若是饿了,不妨用些。”


    桌上粳米饭已经凉了,一碟香煎豆腐、一小份姜汁白菜再配上一小碗烤得喷香人芋子,论吃食,因为茹素他比寻常百姓吃得更加普通些。


    初一从小习惯就好,就算不喜欢吃的东西,夹到他碗中他也不会浪费,他乖乖吃了一块豆腐,半颗烤芋子,然后抱着食盒里自己从宫里带的蜜糖包小口小口啃着。


    “太傅为何要日日茹素?”


    “在宫里,初一只见过太祖母每逢十五礼佛时,才会茹素一日,太傅是要日日礼佛么?”初一眸光清澈,语调带着几分好奇。


    因为他跟同百里逢吉游历的一个月,百里逢吉虽会亲自猎了野兔烤了加餐,但自己从来不沾荤腥,若露宿野外就吃些干粮或是野果。


    被初一灼灼目光看着,百里逢吉清润如水墨般的眼睫一颤,那些快要被他忘却的记忆,像是潮汐泛涨的水,从心底一涌出。


    那种情绪如今想来也同样复杂,既有欢喜也有失落,好在他所求所愿皆是那位梦中的小菩萨,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我年少时曾向菩萨许愿。”


    “无论愿望成真与否,我日日茹素。”


    百里逢吉唇角抿出一丝淡笑,伸手摸了摸满目不解的初一:“初一也许现在不懂,但日后长大了,某天发现自己拥有全世间最心爱之物,你便会懂了。”


    初一似懂非懂点头:“太傅的愿望,一定像太傅心中的燕北盛世一样重要。”


    “那如今太傅的愿望成真了吗?”


    百里逢吉看着初一的眼睛,他轻轻摇了摇头,想了想又改为点头。


    “嗯。”


    “我的愿望成真了。”


    因为从一开始,他便不敢奢求,注定成为过客。


    初一似乎从百里逢吉眼下捕捉到一抹哀伤,只是那情绪散得极快,只剩一层浅浅的温润淡笑:“等会儿我让随风送殿下回去?”


    初一摇头:“学生出宫时和父皇说了,父皇允我明日早朝时同太傅一起回宫。”


    时值盛夏,屋里没有放冰有些闷热,百里逢吉轻轻咬了口初一特地给他带的蜜糖包,是有淡淡的杏花香,应该还混了豆沙馅,的确是他极喜欢的味道。


    初一见百里逢吉吃了蜜糖包,他用双手撑着脸颊,小小的少年语气极为认真道:“太傅若是喜欢,学生日后出宫,再给太傅带些。”


    百里逢吉本该拒绝的,但对上初一清澈不见任何杂质的乌瞳,声音在喉间一顿:“好。”


    “那就劳烦殿下了。”


    等把初一哄睡,百里逢吉轻手轻脚退出主卧,园子里虫鸣沙沙声,他站在屋外廊庑前静静看着天际悬着的那抹皎月,久久出神。


    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做过一个梦。


    那是一哥虚虚实实、断断续续的世界。


    他在元贞三十三年,成了燕北天子萧御章亲封的状元郎,只不过他心心念念的小菩萨却死于天启三十六年的深冬。


    至于是什么原因,梦境里百里逢吉不得而已,他只记得那场梦他和燕北新君裴砚的关系并不好,那个男人登基后用了比这一世更为铁血残暴的手段,血洗五姓,而燕北的战乱也足足持续三年之久。


    再之后,就是七皇子成年,裴砚暗中把七皇子托付于他,而后自缢身亡。


    只是梦境里那些东西实在太过虚无缥缈,加之这梦一直断断续续,这些年他虽偶尔想起,到没有真的往心里去。


    所以今夜初一问他,茹素后向菩萨许的愿望实现了吗?


    百里逢吉才会先是否认,然后又认真点头承认。


    无论梦中那些画面发生在哪里,至少眼下一切,他的所求所愿,功德圆满。


    若多年后有人问他,是否后悔当初的抉择,毕竟从未争取便已结束。


    百里逢吉绝对能风轻云淡回答:“这一世,从未后悔。”


    “若有来世呢?”


    “来世?”


    “无需来世,这已是我生而为人,最好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