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裴松之记

作品:《多少恨

    明家灭门之前,父亲常说君子读书,要有自己的道。要我读书明志,为国犬马。


    年少时体弱多病,我不像其他少年能肆意快马,只能在方寸之中摸皱纸张,年复一年的把书中章法了于心上。本来以为能像父亲一般,进京就仕,不求平步青云,只求一纸文章能使洛阳纸贵,一片丹心能捂热世道冰冷。我所求并不多,上苍并不怜舍。


    父亲正直,得罪了朝中权贵,落得一个在雨夜灭门的悲惨。我侥幸逃脱,父亲挣扎着最后一口气对我言:“我儿,切勿固执于今日仇恨,我明家清清白白,岂是奸佞妄言能杀之。你且看清这世道,看穿图谋不轨之心,看清权势之下多少亡骨。来日官场,为父亡魂为你开笔。我儿,莫怕。”


    世道面目仿佛父亲挣扎惨败的躯体,淋漓着血污泥土,我要为他擦净。


    亡家的第二年,南方战乱,荒民北逃。我腹中不知饥饱,混进了一群乞丐的队伍,风沙把双眼吹的晦涩,却仍能将眼前看的真切。有人与疯狗抢食,有人抛妻弃子独自苟活。战火就烧在黎民百姓的身体发肤上,烧的人生不如死。


    我贴身带着三册书,是从明府灰烬中带出来的。每每失志,总是温书两眼。就像父亲临终遗言,“我儿,莫怕。”时刻提着我的命,时刻贴我心门慰我寒心。


    那年冬雪厚重,在身上最后半块发霉的饼吃完后,我跟着他们走到一处叫望春山的地方。他们寻了避风处歇脚。我趁着天光未暗温书,身旁风霜盖眉眼的老者看着我说,“要是我阿孙能活下来,一定也像你这般爱学问。”我听着他的话,心中闷闷发着苦。


    轰然一声巨响,我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山雪带走了几十条无辜人命。也许上苍怜我,又留我尚存一息。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一阵铃铛声音靠近,确定是有人经过,方才酝酿一声力气呼救。


    幸而我未死,是姜遥路过救下了我。听姜遥说,当时我的身体硬如石块,她废了很大力气才将我挖出来驼上羊背。我是唯一活下来的人。


    姜遥把我泡在热水里,水凉的很快,热水需要不停的更换。她几乎烧掉了一半过冬的木柴,才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活过来的第三天,我已经能够睁开眼睛看看周遭。


    屋子小旧,只有一张床,一个灶台,一张木桌。


    姜遥每日用热水给我擦洗,喂我喝粥。在我卧床的第十天,终于有力气行动,我走出屋外才看到,外头还有小院和羊棚。姜遥每日都忙着劈柴,挑水,喂羊,杂事繁重。在我卧床的日子里,她都睡在羊棚之中。


    姜遥要我教她识字,我莫名就住下来。


    某日赶集,她牵着一只羊出去,回来时羊没有了,她背上扛着一张木桌子,包袱里藏着笔墨纸砚。


    我不愿她一直睡羊棚,她说爷爷没死的时候,她就一直睡着,现在也能睡习惯。我看过做木工的书,春天的时候效仿着给她在里屋做了张矮床。


    姜遥比我长一岁,爷爷死后,她独自放羊为生。除了住在山腰上的阿毛一家,便和外人再无来往。


    我在望春山上与她相依为命五年,从试探靠近到相互取暖,我们是彼此最亲厚的人。


    我喜欢姜遥。我并不羞于少年□□,可是我不能许诺她任何,我不能陪她在望春山上了了此生。我想功成名就,有媒有娉的娶她做我的妻。


    在某一个春山的夜,姜遥睡着了,薄薄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我想起白日里和她去放羊,阿毛趁我方便之际给她发上簪花,我回来时正巧听到阿毛向她表明心意,我没有打断,只想看姜遥的反应。她说她要在山上放一辈子羊,才不要嫁人。


    阿毛失魂落魄的走了。


    我知道这不是她的本意,她想读书识字,怎会甘心困在山上一辈子。


    我在春山的第五年秋,有日姜遥赶集回来告诉我,开春上京有会试,拔得头筹者有机会做太子门客。


    我决定去试一试。于是在入冬前和姜遥囤够了过冬的干草和柴火,还将羊圈草棚修缮了。姜遥看出来我要走,却不说破。


    从春山往上京去来回要半个月,过了隆冬我就要走。临别前一夜,又开始下雪。姜遥默默摸出银钱给我,还有那串一直挂在头羊脖子上的银铃铛。我知道,她一定卖了好多只羊。她跟我说过,羊群是她的嫁妆。我眼眶湿润,抱着姜遥失声,她抚着我的背,在我耳边小声说:“小明,我等你回家。”


    我向着风雪走了七天,终于来到上京。父亲在做官时我曾来上京看望他,当时我锦衣服,而今我披风霜,只道物是人非。


    又寻了家便宜客栈落脚整顿,收拾文章时才看到姜遥给我准备新衣新鞋。我的手在压平往年写的文章的皱褶,眼睛却离不开新衣。


    我和姜遥日子过得并不富足,桌上也很少见荤。有时我到山下替别人抄书,挣得银钱买了纸墨,都会拿余钱给姜遥买串糖葫芦,她总能开心很久。干活难免磕碰,我两的衣裳几乎都是缝缝补补,姜遥手笨做不成针线活,所以我油灯下的书偶尔也会换成破衣。


    过几日就是开春,有许多读书人同我一般早早应试。


    我并未穿新衣,不是不喜欢,而是舍不得。同行之人中有势利者笑我穷酸,我从前最见不得这种做派,便反唇相讥,哪知得罪了他。


    试时我洋洋洒洒,在纸上高谈阔论,急切的想凭这一纸文章换取功名。


    可是我等了三日,没有任何消息。


    我无法相信自己十五年寒窗就是废纸一张。打击使得我意志消沉,在房中酗酒,直到房钱用尽时被赶出来。我想起父亲的话,敛了气馁,带着行囊打算离开。


    上京落了第一场雨,我回头望,觉得无颜。


    可是雨下的仓促,似是有意阻拦我的去路。


    我在檐下避雨,无意间听见身边躲雨的两个书生谈起赵简作的《春山赋》,他们言说太子十分喜欢,还夸赞此篇有少陵野老之风骨。


    他们背出两句来,字字句句,都是我用心良苦。


    却原来,赵简父亲在朝中为官,略施小贿就可以将我的名字抹除,也能够轻而易举的换成赵简的名字。我悲愤的不是狗官偷梁换柱,而是挫败令我怀疑自己二十年学问。


    我抬头望天,在心中问,父亲,我尚未立身官场,却也被这肮脏污水泼的狗血淋头。难道没有其他的出路了吗?


    雨停之后,我辗转去了赵府,见到了赵简,他就是那日笑我穷酸的纨绔。我向他道出实情,却不是为自己讨个公道,而是索取钱财。


    赵简貌似并不知道他的父亲为他买文章的事,他面上难掩诧异,自顾喃喃道,父亲竟是这样不相信我……


    我不愿去猜解他的心事,只同他说,若他将文章买下,也是明正严顺。


    他这时便开始带着鄙夷看我,他问我,《春山赋》真是你亲笔?我说,如有半句虚言,我不得好死。


    赵简敛敛神色,想用五十两搪塞了我。我得寸进尺,要三百两,把小人嘴脸演的栩栩如生。他一边骂我一边找钱,最后用一百两和腰间玉佩打发了我。离开时我听到他骂我,被钱财糊了眼,这辈子都难成大器……


    他不懂,苦难实在难熬。没有功名,能取利禄也好。


    我想着去给姜遥买一身新衣裳。赶集时候我们下山买米,她从不多看那些女儿家的东西,其实我知道,姜遥也会羡慕其他女儿家,如果姜遥穿得起新衣裳,断然也会是窈窕女子。我选了一件天青的,与我的最为相配。


    春风得意马蹄疾,来日再看长安花。


    我也该走了,姜遥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