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上等-8

作品:《纯爱派

    赫尔曼回房间的时候哈欠连天,他推开门,安德烈已经坐在床上在看书,看起来喝了好几杯咖啡,人挺精神。


    “你去哪里了?”


    “跟艾森下棋,”赫尔曼随随便便脱下衣服,躺倒了床上,“他赢了15局,我赢了5局。”


    “不错啊,你还赢了5局。”


    “他让我的,”赫尔曼闭上眼,捏了捏眉心,“最后5局。”


    “还挺贴心。”


    “艾森是世上最独一无二的孩子。”


    安德烈翻了下书:“我也觉得。”


    赫尔曼睁开眼看他,安德烈转头:“看什么?”


    “不是很多人会这么讲艾森。”


    “‘独一无二’?”


    赫尔曼站起身,去换掉衣服,重新躺回床上:“也许你不知道,艾森并不算是个受欢迎的孩子。”


    “看得出来。”


    赫尔曼笑了下,拿起雪茄点上:“他被宠坏了。”


    “只是确认一下,你只有两个孩子是吧。”安德烈合上书,偏过头看他。


    “是,他是小儿子。”赫尔曼抽起烟,靠在床头,远远地望着窗:“我和伊莲娜……我第一次见到伊莲娜是在大战前,我返家修整后准备重新上战场,经过布卡查维的驻地,那里当时被对立联盟的国家军队把守。我和我的战友们乔装偷偷溜出城,出城的那天正好是他们阅兵的时候,成队的增援坦克在城市里耀武扬威地开,宣称它们即将被用上战场,碾压我们的士兵。


    他们开到博物馆广场主路的时候,坦克被一群女学生拦了下来,那时候是夏天,女学生们穿着鹅黄色的、雪白色的、湖蓝色的、翠绿的裙子,戴着她们最好的珠宝首饰,在坦克的必经路上跳舞。”赫尔曼磕了磕烟灰,“我记得很清楚,伊莲娜站在路中间,她站得最靠前,跳很热烈的舞,裙角纷飞,修长的腿踏在鹅卵石的地面上,她不知疲倦地跳,没有伴乐,没有舞台,坦克的炮口对着她们,她们旋转的时候会把花瓣散在空中。她们笑,她们唱歌,她们把花到处撒。


    有那么一会儿坦克们无所适从,他们向上请示,在那么多战地记者面前没有敢直接碾压过去,她们那么美,或许本就是来求死的,布卡查维所有男性,不是已经死在了战场、即将死在战场,就是投降在当狗,要让这笨重的、灰暗的、死气沉沉的机器碾压过轻盈的、艳丽的、生机勃勃的精灵们,那时这个虚伪的、背弃我们的世界才能稍许明白,我们的国家坠入了怎样的绝望。”


    在这逐渐加重的语气后,安德烈转头看了眼赫尔曼,看到他绷紧的脸部线条。而后赫尔曼收回望远的目光,故作轻松地耸耸肩。


    “我自那以后爱上她,直到今天没有改变过。”赫尔曼吐出烟雾。


    安德烈笑起来:“但是?”


    “但是,”赫尔曼转头看他,“婚姻和生活都很复杂。”


    “是吗。”


    赫尔曼言简意赅地说:“她父亲是我的政敌。很厉害的人。”


    “谁赢了。”


    “可能算是我吧,他们已经移居国外了。”赫尔曼摆了下手,换了话题:“我们有两个孩子,朱莉安娜是我们的长女,你见过她吗?”


    “见过她画像和照片。”


    赫尔曼扔掉雪茄头:“世上最好的孩子。她聪明、健康、善良、诚恳、平易近人,独立,有担当,我可以讲她的优点,三天也说不完,人人都爱朱莉安娜,她是人人都想要的女儿。我的女儿。”


    “你听起来很骄傲。”


    “我是说真的,你可以去问任何见过朱莉安娜的人,他们都会告诉你她有多么好,多么出色,她没有缺点。”


    安德烈点点头:“她会不会很辛苦?如果要人人都喜欢的话。”


    赫尔曼想了想:“她并不需要讨好任何人,她有更加委婉的方式,虽然她不和任何人起冲突,并不代表她是个任人摆布的玩具娃娃。你看,安德烈,我们是成年人了,我们都知道,有时候想达成我们的目的,迂回才是最好的办法,那句话怎么说的?‘用精细的方式处理复杂的情况’,我们帮助她成为一个有这样能力的人。”


    “我猜,艾森不是这样的人。”


    赫尔曼罕见地叹了口气:“不,他不是。他是朱莉安娜完完全全的反面。”赫尔曼转头看艾森,表情很正经,“我总是觉得,无论是我,或者说任何人,都不能影响到艾森。”


    “不明白,他只是个小孩子。”


    “你不懂,”赫尔曼坐直了一点,朝这边倾了倾身体,“举个简单的例子,以前我为了让艾森多吃蔬菜,向他保证,如果他每天吃一盘蔬菜沙拉,一个月后我可以给他买一台显微镜。他拒绝了,理由是‘这种通过奖励给他一些东西来完成我目的的行为让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实验室的猴子。’”赫尔曼不可思议地看着安德烈,“他那时十岁。”


    “……他还挺有个性的。”


    赫尔曼摇头:“这太……他是个孩子,任何奖励都不能诱导他去做他不想做的事,任何惩罚都不能阻止他做他想做的事,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我们的任何教育手段几乎都已经失效了。因此,和艾森沟通,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耐心,来劝他。他是个孩子,我们必须有充分的理由说服他,你知道这有多么……”


    赫尔曼没再说下去。


    “这样看来,艾森很难缠。”


    赫尔曼揉了揉眉:“或许作为父亲我不该说这个,但是,”他舔舔嘴唇,脸上露出一点担心和不安,“似乎……人人都讨厌艾森。”


    “会有人这么跟你说吗?”


    “会旁敲侧击。”赫尔曼说。“他这样让人很担心。他不是调皮鬼,也不是故意要和人对着干,他只是,不在意。周围的事不能左右他的意志,可以这么说吗——‘意志’,他还只是个孩子。”


    安德烈试图安抚他:“他会长大的。也许一切都会改变。”


    “他不听任何人的话,他希望大事小情都照他的意思办,他不是很关心周围的人或事,任何人,或任何事。曾经有听他的一位老师向我暗示,他不是很有同情心。”赫尔曼有些困惑,“是现在所有的小孩都这样吗?他们都这么地……以自我为中心,很少体谅他人?”


    “……你自己刚才也说了,朱莉安娜是个……出色的孩子。”


    赫尔曼开始思考:“或许我不该逼迫艾森成为朱莉安娜一样的孩子,艾森现在的自我,或许以后会改善,等他长大一些。”


    “也不会吧,就这么顺顺当当地长大,现在的自我只会发展成狂妄自大,”安德烈搔搔脸,“受点挫折会好一些吧。”


    “也受过。”赫尔曼说,“我们送他去草原上放过马,那地方荒无人烟,只有一个不爱说话的马倌和一群野马,我们送过朱莉安娜去,也送过艾森去,想让他们体验一下这种荒凉的、重复繁琐的工作,在日复一日不变的景色和生活中感受一下人生的无意义。”


    安德烈:“……”


    “朱莉安娜养马养得很好,接生过两匹,医治过两匹,还带回来了一匹,她也从那以后爱上了骑马,现在还是马术俱乐部的会长。”


    “艾森呢?”


    “艾森给马倌做了一个助听器,然后走了。”


    “走了?走去哪儿?”


    “不知道。他某天看到成群的蜂绕‘8’字向北飞,就跟着走了,说想去看看它们去哪儿。马倌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在草原上游荡,就跟着一起去了,他说他们去追风,他觉得草原上的风和这里的不一样,他想去观察一下。他们去了三天,艾森说要风暴要来。”


    “风暴来了吗?”


    “来了。他和马倌在镇上留下来,没再回草原。”


    “马呢?”


    “风沙起的时候就嗅着他们的气息跟了过来,有三分之一没能在镇上和他们会面,走失在风沙里,或者死掉了。”赫尔曼回忆了一下,“艾森后来说,优胜劣汰,病弱的马被淘汰了。”


    安德烈:“……什么时候的事?”


    “三个月前吧。”


    “所有跟艾森有关的事,都会脱离初衷本意,被艾森不可预知的行动强行搅乱吗?”


    赫尔曼无奈地耸耸肩:“很明显,是的。而艾森,是个不可衡量的变数。”


    他们共同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安德烈那种关于艾森的不详预感更加强烈。这个孩子,艾森,天真无情,残酷理性,难以理解,也难以沟通,尽管艾森想什么说什么,不拐弯抹角,也不花言巧语,但仍旧难以捉摸,因为艾森的脑子的思维方式和运转逻辑,好像非常地与众不同。


    赫尔曼突然说:“我有没有讲过,艾森是个天才。”


    “讲过。”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赫尔曼才突然喃喃自语地开口。


    “我儿子,会为他的头发办葬礼。”赫尔曼放空地望着远处,皱着眉头,但语气无奈又困惑。安德烈笑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紧皱的眉头,赫尔曼摘下他的手,转头看他:“我很担心他。”


    “这证明你是个好父亲。”


    赫尔曼叹了口气。


    “对了,我的第二人格发生什么事了?”安德烈突然想起来,“我这次醒得特别快……”


    赫尔曼看了他一眼,又去拿自己的雪茄:“没什么,他困了,我带他上来他就睡下了。”


    “喔,这样。”安德烈转转脖子,摸了一下后颈,自言自语,“一般不会疼这么久的。”


    赫尔曼耸耸肩,不置一词。


    “对了,关于你说想让人来这里住的事,欢迎他来。”


    赫尔曼笑笑,吻了下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