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桃这一觉睡得分外神思不宁。


    在地球上的生活早就于脑海中淡忘,如今回忆起来，她上辈子的身份、亲人、学习、工作……丰富充实的人生加起来，居然都没有她玩的一款游戏记忆深刻。


    如果这一切都是那位神明的筛选,那这也是她必定会经历的忘却吗？


    竹桃不知道。她躺在柔软的床垫上,内心空茫茫的，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只是忽然得知了世界的真实,她有点难以理解。


    老实说,她并不能坦然接受被安排的命运。


    一觉醒来，精神状态反而更加疲惫了，竹桃打了个哈欠，刚想掬一把水让自己清醒清醒,忽然划破空气的一阵清脆的嘀嘀声响，吓得她困意不翼而飞。


    竹桃打开光脑,一眼就看到了久违的署名。


    【星洵：尽快回来吧,主人。我们这边已经收到了苏沫的情报,关于神明的事，我们需要一个紧急预案。】


    【星洵：你们已经没必要再留在那边了，我会安排飞船接应你们……当然，小心为上，瞒过魔君的眼线最好,有什么事记得随时联络。】


    看星洵的样子,好像还不清楚沐影的事。也对,以苏沫的性格,他肯定不会把自己都不敢确认的消息往回传。


    竹桃犹豫了一会儿，在光脑上发送信息：


    【竹桃：星洵，我跟你说件事,你千万别害怕。】


    【星洵：？】


    【竹桃：魔君的真实身份是老四。】


    【星洵：……】


    这简短的一句话，信息量也太大了一点。


    宇宙的彼岸，人类联邦议会总部，守在办公桌前的大议长成功露出了呆滞的眼神。


    一瞬间，无数个可能性从心中划过，其中最可能的结果在脑海中沉沉浮浮，星洵删删减减，最后试探性地发出一句。


    【星洵：他背叛了，是吗？】


    确实足够敏锐，也格外一针见血。


    竹桃心想，如果她这时候回答一句“是的”，是不是能提前看到人类和魔种正式开战，老四被他其余的兄弟混合四打？


    ……还是算了吧，老四罪不至此。


    【竹桃：刚开始的话，确实是有的。但是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解决了。】


    【星洵：您还好吗？】


    【竹桃：我是还好，就是老四可能被我打得有点……像是开启了什么奇怪的开关，他现在应该已经安分了，不会再做出和我们敌对的事情。】


    其实竹桃还有一件事没说，她之所以能如此笃定老四不会再折腾了，是因为她手握大杀器，人偶契约。


    但是契约的事肯定不能和星洵说……他会闹的，绝对会闹的。


    【星洵：……您打了他？】


    莫名的，只有短短四个字，竹桃却从中看出了幽怨的意味。


    竹桃心下奇怪，星洵和沐影平时关系也不怎么好啊，而且都这么久没联系了，乍然得知她打了沐影，星洵居然还为自己的弟弟生气？


    他果然越来越像个人类了啊。


    竹桃的心里涌现出不知是惆怅还是欣慰的情感，回复了一句“是”。


    另一边，星洵抿了抿嘴，更加低气压了。


    他在心里给沐影狠狠地记上一笔。


    有了竹桃的保证，星洵自然是无条件信任她的，他也稍稍放松了下来，心想着之后联邦也要转变战略，把火力集中在神主上。


    他定了一个时间范围，告诉竹桃，可以和苏沫准备离开了。


    ……


    终于能回家了。


    这对于竹桃来说，不可谓不是一个好消息。


    即使他们在魔种主星待的时间不算长，甚至远远少于预测的时间，沐影也从没有在衣食住行上亏待了他们，但是在异族星球，魔气辐射无孔不入，太阳都见不到，人真的会变得自闭的。


    得知接应他们的飞船已然出发，竹桃都不禁扬起了欣喜的笑，她把光脑戴好来，坐在椅子上等着苏沫回来。


    自从上次沐影对他们泄洪式透露信息之后，苏沫就一直没有回来。


    按她测算的时间流速，这都快三天了。


    竹桃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心下蹊跷，于是她去问了沐影。


    沐影：“您是要离开了对吗？”


    “对。”竹桃一顿，随即用警惕而狐疑的目光打量着他，“你不会又要做什么小动作，想强行把我留下吧？”


    “怎么会？”沐影讶异道，“既然主人和我的契约重新建立，那我自然是您的人偶了。主人居然会这么怀疑我……”他做出了好伤心的表情。


    “……”还不是你这家伙前科累累。


    竹桃意识到再说下去话题就歪了，赶忙拐回来：“你别打岔，告诉我苏沫人呢？”


    “他啊——”沐影懒懒地后仰，敷衍地说道，“主人应该也知道，东魔君的一些固执的残党，到现在还不太服气我的统治吧。我一直都很烦恼该怎么处置他们，苏沫这段时间就一直在外面帮我做事。”


    “他帮你？”竹桃不太相信，“那他怎么都不和我说一声的？”


    “嗯……这是我请求的，因为我不想让主人为此烦心。”沐影这话说得很是诚恳，“主人是我的贵客，只需要在古堡里享受就好，像是在外奔波风餐露宿的事，怎么能劳烦您呢？”


    “您又和苏沫先生是朋友，平日总是一起行动，我想留都留不住您呢。就只能动了点小脑筋了。”沐影微笑。


    竹桃安静地注视着沐影，眼神里透露出疑虑。


    “你的下属那么多，非得选苏沫？”


    “苏沫很好用……尤其在对付魔种这方面，他比魔种本族人都知道该怎么最快摧毁对方的意志。”沐影无辜地说道。


    确实，沐影有理由，而且理由看似都滴水不漏。


    但竹桃就是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懒得再和沐影兜圈子，直接站了起来。


    “行，那我去找他。”


    她毫不犹豫地就往外走，没来得及看到沐影一刹那变化的神色。


    “等……”


    “——不用了，我回来了。”


    古堡外，传来了如清风般温和澄澈的少年嗓音，打断了沐影脱口而出的制止话语，也成功让竹桃停顿了脚步。


    竹桃抬起头来，看着走进她视野范围内的苏沫。


    古堡里装了明灯，此时大厅内的光线已不再是烛火那般的昏暗，明晃晃的白色灯光洒在少年的脸庞上，描摹出了他柔水般的双眉，蔚蓝色的眼睛里像是藏蕴漫天的星星，温柔含笑地看着竹桃时，她恍惚间几乎要被里面的漩涡吸进去。


    竹桃甩了甩头，把对上苏沫视线时那一瞬间的灵魂出窍般的不真实感甩掉，转而对苏沫露出真心实意的欣悦笑容：“你回来啦！我真要去找你呢。”


    苏沫很是抱歉地看着她：“因为用的时间有点久。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没事。”


    苏沫很是自然地和竹桃有说有笑，他不经意间往旁边一瞥，正好与沐影定定望来的视线交汇。


    与竹桃松了口气的状态不同，沐影的神色阴晴不定，满是犹疑，好像对他来说，“苏沫”此时站在这个地方，是很不能理解的事情一样。


    苏沫一视同仁地对他扬起友善的微笑，沐影的脸色一僵，果断扭过了头。


    苏沫的肉身活下来了，所以应该是成功了吧。


    他想。


    只是他现在不太能确定……如今占据着“苏沫”这个皮囊的，究竟是谁。


    因为沐影差不多算是自己人了，竹桃就毫无顾忌地在苏沫的面前开心说道：“苏沫，好消息！不久前我才收到联邦那边的消息，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不行。”突兀响起的一道男声，截断了竹桃的话。


    竹桃愕然扭头，看到的是双臂抱胸的沐影，他半垂着头，侧脸埋在阴影里，但发出的声音格外冷硬而不容置疑。


    “苏沫不能回去。”


    “什么？”竹桃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她看了看沐影，又看了看苏沫，只见苏沫唇角依然挂着风轻云淡的笑，好像对这个回答完全不意外。


    竹桃说：“理由呢？沐影，我不可能毫无缘由地让你扣下一个人。”


    她再信任自家人偶，那也是有前提的。


    如果沐影还是搬出“苏沫很好用所以我不让他走”这一套，竹桃觉得他两条腿都可以打折了。


    沐影的手指轻轻敲打在臂膀上，似是在斟酌着词句，他看似垂着头，目光焦距落在地板上，实际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观察着苏沫的一举一动。


    还需要观察。


    就这样贸贸然把“苏沫”放回人类联邦，太危险了。还是留在他眼皮底下看着更好。


    沐影倒是想告诉竹桃真相，告诉她现在拽着的好朋友还是不是他本人都不一定了，但是……他想起了在与神主意识共鸣之前，苏沫最后对他说的话语。


    “请不要告诉她。”苏沫笑着，眼神里流淌着一丝恳求，“至少，在她掌握了消灭神主的办法之前，都不要告诉她。”


    苏沫有很多理由这么做，比如为了大义，为了人类，为了拯救世界。


    可他只是不想看着她陷入迷茫而已。


    她不愿意接受神明安排的命运，她不想成为神的继任者……那他就帮她达成愿望。


    “只要在我的躯体内，神明就无法恢复原本的力量，对吧？尤其刚开始，祂必然会有一段时间的虚弱期。”


    “在这段时间内，她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寻找消灭神明的方法。”


    消灭神明，肯定不仅仅是消灭载体这么简单的。


    “而且，这也是我的私心——”苏沫轻轻地笑了，“我知道自己有很多地方都比不上你们。有太多人喜爱着她了，我并不起眼。但能通过这种方式被她铭记，也是值得的，对吧？”


    “在此之前，请替我保守秘密。”


    ……


    沐影听到自己说，好。


    那他就暂且帮他保密吧。


    沐影在思考一个合理的、可以把“苏沫”留下来的办法，却见少年倏然低笑一声，如一阵流风拂过他的身边，在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气流挟裹来他细微的言语，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被鼓膜捕捉到。


    “——放心吧。”


    “——至少现在，我不会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