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泪痣

作品:《雨溺

    雨丝还在细细密密地向下落,水泥台阶上有一高一低两道身影重叠在一起。


    十几米之外的小店正在播放一首老歌,低沉的男声伴着不太平稳的电流声一起传来,是杨宗纬的那首《洋葱》。


    “如果你眼神能够为我片刻的降临/如果你能听到心碎的声音/沉默地守护着你沉默地等奇迹/沉默的让自己像是空气”


    ……


    时间好像静止了几秒。


    祁安没太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手指不自觉戳了戳掌心,有些懵地看向那双深邃的眼睛。


    这里的光线本就差,他的眼眸比之前还要深不见底。


    男生读懂了她表情中的疑惑,薄唇动了动,丢下两个字。


    “脏了。”


    “……啊?”


    也许是下午在车里闷了太久,脑子昏昏沉沉不清楚,今天她反应好像格外迟钝。


    男生倒是出人意料地耐心,停在半空的手向下指了指。


    祁安疑惑地低下头,才发现裤腿和脚踝处被那辆摩托车溅上了好多泥点,布料被未干的水痕泅成深色。


    眼睫微微动了下,紧攥的指节也跟着放松,祁安从他手里接过纸,抿了下唇角,声音不大:“谢谢。”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大概算是回应,然后干净利落地转身走进雨幕里。


    男生身高腿长,步子又大,挺拔落拓的背影没过多久就消失在视线里。


    可祁安的思绪还停在原地。


    她低头看向掌心里的纸巾,是超市里很常见的款式,熟悉的绿色包装,还带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所以说——


    他只是为了过来给自己送一包纸巾吗?


    可他实在不像是乐于助人的性格。


    祁安怎么也没能想通。


    半干不干的泥点最难处理,祁安蹲着身子,弄了好久才勉强擦干净。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两声,是之前那个女生发来的消息。


    【钟灵巷85号。】


    揉皱的纸巾被扔进垃圾桶 ,祁安在街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和司机报上地址。


    ……


    目的地比她想象中还要偏,司机在巷口停了车,告诉她里面的路窄,开不进去,只能送到这里。


    付过钱后下车,小巷盘根错节地交叉在一起,像是看不见尽头的迷宫,祁安艰难地拐了十多分钟,才终于看见那个有些老旧的路标,蓝底白字写着85。


    电线杆旁站着一个女生,紧身吊带配超短裙,一头很有个性的波浪卷发,眼影闪片和眼线晕在一起。


    “你就是那个来看房子的?”似乎是等得有些不耐烦,她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


    祁安点点头:“不好意思,路上耽误了一点时间。”


    女生啧了声,转身朝着里面走。


    祁安提上行李,加快跟上她的脚步。


    穿过一条漆黑的长廊,房子隐藏在一座破旧的阁楼之后,铁门上生了斑驳的锈迹,看起来已经有很多年头了。


    女生从口袋里翻出钥匙,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湿味扑面而来,祁安下意识皱起眉头,掌心盖在鼻前掩住。


    房间内采光并不好,只有一个白炽灯还在工作,微弱的光亮勉强让人看清里面的构造。


    白色的墙皮成块脱落,依稀可见黑色的霉点,外头的雨还没有完全停,天花板上渗进来的水珠湿湿答答滴在地上。


    房间很小,设施也简单,单人床旁边放着一张棕色的木制书桌,上面乱七八糟堆着杂物,厨房和狭窄的阳台合为一体,地上散着两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电线。


    “注意事项不用我再重复了吧。”女生把长发拨到耳后,“再提醒你一句,这房子的主人脾气不太好,你最好在约好的时间之内搬出去。”


    “之前有个租客,就晚了一天没搬,东西就全被她扔到大街上面去了。”


    祁安察觉出这话中的不对劲。


    什么叫这房子的主人?


    房东难道不是她吗?


    约好的时间又是什么意思?


    她把心中的疑问讲了出来:“什么约好的时间?这房子难道不是你的吗?”


    “你搞什么?”女生用不可理喻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听见了荒谬至极的话,“租房前我不就让中介和你说明白了吗,这房子是三手转租,租期只剩下最后一个月。”


    祁安这个时候还能勉强保持理智,艰难地吞咽了下,开口:“那能麻烦你把房东的联系方式给我吗?”


    “我也没有她电话。”女生无所谓地耸耸肩,“就算有也没用,她准备拿这房子抵债呢。”


    ……


    短暂的安静被一阵手机铃声打破,女生接通电话,语气里多了些撒娇的意味:“哎呀你急什么,不是说好了嘛,半个小时之内肯定回去。”


    “好啦好啦,别催,我现在就走。”


    她随手将钥匙撂在玄关处,鞋跟与地面碰出的哒哒声逐渐消失。


    只剩祁安茫然地看这眼前这一切。


    角落的垃圾桶里堆着不知放了多久的外卖盒子,难闻的食物气味引得飞虫成堆聚集,嗡嗡声吵得人心烦。


    祁安拿出电话,给钱舒荣拨过去。


    不过两三秒,机械音终止。


    电话被挂断了。


    祁安重新打了一次,还是同样的结果。


    直到第三次,钱舒荣才肯接起。


    “什么事?”


    “妈妈。”长睫低低地垂着,祁安盯着地面,语气里不自觉生出几分委屈,“这房子——”


    “房子怎么了?”女人极其不耐烦地打断,“我知道房子的环境可能差了点,但你能不能不要挑三拣四,我送你过去是让你读书的,不是让你养尊处优当千金小姐的。”


    “没有挑三拣四。”祁安和她解释,“妈妈,刚才带我看房子的人说,这房子租期只剩下一个月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怎么可能?!”她音量瞬间拔高了好几个度,“当初我和中介签合同的时候,上面明明白白写着租期一年,费用我也是一次性付清。”


    她根本不去考虑是不是被中介骗了,反而把矛头指向祁安,声音染上怒意:“该不会是你想用这种借口骗我给你生活费吧?!”


    “祁安你真是长本事了!到底是和谁学坏的!小小年纪就知道骗你妈钱了!”


    “真是个白眼狼!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生出你这种东西的!”


    电话暴躁地被挂断。


    上面的提示框里弹出一条转账提醒,祁安点开。


    【妈妈向你转账500元。】


    紧接着是另一条消息。


    【妈妈:行了,钱我已经给你了,以后少来烦我。】


    ……


    心脏仿佛被人戳开一个小口,委屈如洪水般涌了出来,滚烫的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地上,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肩膀仿佛被压上了千斤的重量,祁安承受不住地弓起身子,最后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纤细的双臂环住膝盖,脸埋在臂弯里,后背两块蝴蝶骨凸起,肩膀小幅度地抖,唇肉被咬到发紫。


    她总是怪她不懂事,可她明明已经懂事到,连哭都要压抑着自己,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祁安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从她有记忆开始,妈妈就对自己非常冷淡。


    那个时候爸爸和弟弟都还没有出事,他们也曾是其他人眼中羡慕的美满家庭,只有妈妈,她很少笑,也很少和自己亲近。


    最开始爸爸还会耐心地开导她,说妈妈就是这种性格,她也一直相信,妈妈是爱自己的。


    可她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抛弃自己?


    房间里的温度很低,祁安后知后觉感受到攀上胳膊的冷意,顺着毛孔和血管,钻进她的身体里。


    长发有些凌乱地被泪水糊在脸上,眼尾委屈的那抹红色迟迟不肯散去。


    “咚”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口袋里掉出来,砸在地板上。


    是一个兔子模样的针织钥匙扣。


    钥匙扣的做工很粗糙,针脚很粗,眼睛也歪了一个,但祁安还是马上伸手捡起,将沾在上面的灰尘轻轻擦掉,然后紧紧攥在掌心里。


    难过的情绪好久也没能被消化,直到小腿发麻,祁安才踉踉跄跄地站起。


    行李箱被摊在地上,她带过来的东西并不多,也没什么好整理的。


    但房间里灰尘很重,杂物很多,清理起来也是一个大工程。


    收拾完所有东西,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了。


    外面的雨忽然变大,小房间内更加潮湿,浓重的霉味呛得人难受,风雨交杂拍在窗户上,发出有些可怖的声音,仿佛随时都会把玻璃敲碎。


    房间的隔音有些差,不知道周围哪户人家在吵架,争吵声与打骂声纠缠在一起,源源不断地撞进耳朵里。


    祁安躺在床上,盯着陈旧斑驳的天花板,四肢酸痛得像是被拆卸过,明明累得不剩一点力气,但是她怎么都睡不着。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在这里住下来,然后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找到新的处所。


    可是如果找不到呢?


    房租又该怎么解决呢?


    ……


    第二天还是阴天。


    外面的雨终于停了,但房间里仍是昏暗一片。


    祁安有些疲惫地睁开眼,拿过枕边的手机看了下时间。


    早上七点。


    其实这一夜她根本没怎么睡着。


    邻居家一直在吵,她这个人睡眠质量本身就差,哪怕是一星半点声音也能惊醒。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哭了一场,眼皮沉沉的不太舒服,祁安多躺了半个小时才起床。


    她随便洗漱了下,然后拿着钥匙出门。


    这一带附近都是老旧的居民楼,灰黑色石墙上爬满藤蔓,电线杆上的小广告花花绿绿,小贩们推着快散架的三轮车奔走叫卖在小巷里。


    不知道是从哪里飘来的食物香气,祁安后知后觉有些饿,随便在路边找了个早餐店,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白粥。


    她吃饭的时候很安静,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热气在她纤长的眼睫上氲出淡淡一层雾气。


    从早餐店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晴了一点。


    昨晚收拾房间的时候她留意过,里面很多东西都没法用了,虽然她只在这边住一个月,但总要添些生活必需品。


    祁安打开手机地图,上面显示周围最近的超市离这里有两公里。


    下一班公交车要在二十分钟后才能发车,祁安不想等,选择走着过去。


    在还剩下最后一个路口的时候,她站在街边等红灯,手指触到空荡的上衣口袋后,脸色忽然一变。


    放在口袋里的钥匙扣不见了。


    她立刻转身往回跑。


    耳边有呼啸的风声扫过,焦急不安的情绪持续作祟,少女无力地站在街口,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着红色,额头上也沁着细密的汗珠,碎发胡乱贴在上面,失落与难过印在她的眼底。


    刚才走过的地方全被她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可还是没有看见钥匙扣的踪迹。


    明明出门时还在的。


    祁安越想眼眶越酸,在心里埋怨起自己的粗心大意。


    指甲慢慢陷进手心,就在她彻底绝望的前一秒,另一种可能从脑海中跳出来。


    是不是落在早餐店里面了?


    好似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祁安立马往早餐店的方向跑。


    然而那两个字却像是给她判了最后的死刑。


    “叔叔。”祁安再一次重复,“真的没看见一个兔子模样的钥匙扣吗?”


    老板沉默片刻,似乎在努力回忆,最后只是遗憾地摇头:“没有。”


    “麻烦了。”


    祁安失魂落魄地推开门,忽然觉得好累。


    脊背贴在凹凸不平的石墙上,她半阖上眼皮,由着凉风灌进身体里。


    再然后。


    她睁开眼,视线里没由得多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大概十米之外的距离,还是那件黑色T恤,被他宽阔笔直的肩颈撑起,他站得有些懒散,五官线条依旧硬朗凌厉,只不过眉眼间分明多了几分倦意。


    男生手里夹着根燃到一半的烟,一点猩红不知怎么有些晃眼,青灰色烟雾徐徐向上扩散缭绕,和他本身冷淡的气质融为一体,还混了几分痞气。


    祁安无暇去思考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收回目光和思绪,准备死马当活马医,沿着路边再找一次。


    但在两人擦肩而过的那一秒,他却突然喊住自己。


    “喂。”


    祁安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和自己说话,有些疑惑地停下脚,转过身,心脏跟着一紧。


    他们之间的距离比想象中要近。


    视线不自觉落在他脸上,男生低垂着眼,睫毛拓出淡淡的阴影,大概是真的没有睡好,眼下一圈乌青。


    除此之外,她还发现,他右眼下有一颗很小的泪痣。


    冷冽的气息缠绕在周围,祁安正想问他叫自己是什么事,他却毫无征兆地伸出手,朝她摊开掌心。


    祁安不受控制地睁大眼睛。


    那个兔子钥匙扣竟然在他那里。


    “你丢的么?”


    他的声音还是偏冷,像是某种金属质地,还带着些许哑,语调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祁安动了动唇,想要回答说是,但刚才跑得太急,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糊住,一时竟连半个音节都没发出来。


    而面前人不知发现了什么,微微俯了一点身子,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便更近。


    他皱起眉头:“哭了?”


    祁安眨了下眼睛,又听见他后面两句——


    “哭什么。”


    “不是给你找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