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作品:《南风雾里

    后来, 陈粥就没有再去看过祁沅沅了。


    陈家奶奶动用着陈学闵,一直旁敲侧击谋划着她出国的事情。


    她知道为什么,总归是怕着以后她的人生还要给即将有新家庭的陈学闵带来不便, 陈家奶奶愿意拿出钱来, 给她一个更好的前途, 让她在国外生活, 也算是仁至义尽。


    但她推脱的干干净净。


    在人人都在考虑如何拼一个前程的时候,她依旧坐在酒店顶楼的花园里, 在春光旖旎的日里夜里,挥霍着残存的时光。


    外面的世界动荡不安。


    她以为自己能这样偏安一隅地逃避的时候,当她以为能逃得过的时候,外头的世界却传来一声惊天巨响。


    僵持了许久的蒋家进入了破产清算程序。


    在圈子里人人自顾不暇撇清关系的时候, 她试图联系过蒋契,但他的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


    不久后, 陈粥从那些被法院拍卖的物件里,看到了一幅字画。


    那幅挂在云南边陲避世宅院里的那幅字画。


    是当年蒋契带着沈方易和陈粥去过的那个地方,在草长莺飞, 万物生灵的地方, 沈方易曾经给她拍过一张丢失在人海里的照片。


    是那只神奇的白凤凰,但她从来都知道, 她当年绝不是因为一只鸟愿意跟他翻山越岭。


    被拍卖的字画就是那个大大的“痴”字, 是贪嗔痴恨的“痴”,是“痴人说梦”的“痴”。


    它被鉴定是真迹,用很高的价格挂在拍卖清算的榜单。


    陈粥隔着屏幕, 呆呆地望着。


    那年沈方易就坐在那个字画下面,云淡风轻地煮水煎茶。


    当时蒋契翘着个二郎腿,随着一阵清风在那儿打着哈欠, 说着这个宅院可真远,远到哪天他破产了,清算的人都不一定愿意来。


    而她,却站在竹林下,也如今天这般,呆呆地望着那个“痴”字。


    她心里慢慢升腾出一股浓的让人透不过气的雾气,而后她跌跌撞撞地起身,刷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还找小杨,透支了店里买存货的现金流,林林总总以让人咂舌的价格,买下了那个字。


    那是他们的时光,她不会让别人买走它的。


    在那段所有人都自顾无暇的时光里,陈粥却为这幅字画堵上一切。


    几番周转,等到她真的托人拿到了那卷好的字卷的时候,陈粥发现她的手,在控制不住的发抖。


    她要拿去给沈方易,告诉他,没关系。


    一切都没有关系。


    你看,她不是还能买下一样东西吗。


    她踉踉跄跄赶回顶楼套房的时候,沈方易坐在阳台上抽烟。


    她上一次看到他这样,还是冬天,如今春天来了,一切应该要好起来才对啊。


    可是说戒烟的沈方易,又复吸了,甚至这次的烟瘾还要比从前更重。


    他如同从前一眼,如同她每次在人群离散高楼倾轧的世界里看到的一样,秉直身躯,双目倦怠。


    只是这次,听到声音的他没能像从前一样,没能风淡云轻地唤她一声,“小粥,过来。”


    寂静的夜里,他脚下全是黑黢黢的影子,张牙舞爪。


    陈粥站到他面前。


    黑的无边的叠影交错间,他手间的星火淬落,悄无声息地落到黑夜里,瞬间失去明亮,连一直绵长无骨的青烟都不复存在,空洞单调到人发慌。


    许久之后,他才哑声到:“小粥,你出国吧。”


    陈粥拿着字画的手一疼。


    她知道,沈方易终于是扛不住了。


    她的眼泪就要这样掉下来,她立刻吸了吸鼻头。


    陈小粥,你别哭啊。


    离别和等待,不是你最擅长的事吗?


    这样的结局,你不是在心里已经预演一千一万遍了吗?


    她这样对自己说,还给自己找了一个高脚凳子坐,想装作风淡云轻的样子,可是她只是刚刚一坐上去,脚尖离开地面的时候,眼泪还是掉下来了。


    那味道咸得让人讨厌,苦得让人心烦。


    陈粥知道沈方易看不得她落泪,她知道他会走过来,她勉强地用脚撑着地板,坐在那高脚凳上,不敢看他。


    他的确走到了她的面前,却蹲了来,自下而上地看着她,依旧像从前一样,哄她的时候会用手背给她揩着眼泪,好像这样就能把她的眼泪拂回去一样。


    “我境外有个信托——”他沉沉的声音压在她心头,“那里的钱应该够你出国的生活费和学费了。”


    “那些——都是清清白白的。”他加了这样一句。


    她摇头。


    “沈方易,我不要你的钱。”


    “我知道、我知道小粥。”他却用指腹摩挲着她的脸,半蹲的身子虔诚的不像话,语气里是她从未听到过的哽咽,“我知道你不想要……可你这样,让我怎么安心呢?”


    陈粥没办法了。


    他这样说,她真的没办法。


    权势倾倒之后,又有哪一个身处高处的人真的又能在显微镜般的勘察中全身而退呢,即便他从不显山不露水的躲在那些匿名的面具后面,时间到了今天,他能撑多久,沈家又能撑多久。


    他从前说他从不输,从不败,说人人愿他长命百岁,在盘根错节的昌京城里,人人喊他一声沈先生。


    陈粥知道,沈方易这样骄傲的人,是不会让她看到,高楼真的倾倒的那一天的到来的,看到曾经那样身处高位的他,如泥人过河的陷在那些官司中,更不会让她耗费和蹉跎自己的青春,在这或许哪天如那幅字画一样下场的顶楼花园里,夜夜为他不安。


    或者说,她更觉得,或许没有她,他不必日日都来找她,或许能不能试一试,成为别人的“顺颂时宜,百事从欢。”


    这样的结局,她都是接受的,只要他好。


    *


    那个时候准备出国,已经非常仓促了。


    沈方易在自顾无暇的时候,依旧帮陈粥张罗周转着国外学校的申请事宜。


    陈粥抱着厚厚的教辅资料,把自己锁在学校图书馆里,锁在通宵自习室里。


    沈方易会突然消失很长一段时间,在无尽的协查和官司中分身乏术。


    陈粥望着那些写在书上的字眼,望着图书馆里截断着灯光的电风扇羽翼麻木地想,她为什么只是个普通的学生,一个无论她日夜颠倒拿出这辈子最努力的斗志勤奋地熬夜背书后,却依旧帮不到沈方易的学生。


    那年的论坛里飘着的帖子叫做“为什么寒门再难过贵子”、“为什么人跨不过阶级的制约”。她在刷题背书的间隙中看到这几行字,恍然想起温乐芷的名字。


    如果沈方易不那样扛,是不是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现在,是不是也还来得及。


    那段时间,外界纷扰,陈粥却像一只缩头乌龟一样,把耳机里的声音调大,大到自己的世界里,全是唱着别人人生的声音,她逃避的,忽视那些让她心痛的感觉。


    出国她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她告诫自己,没有时间想那么多。


    她告诫自己,她和沈方易一样,都不能把爱情作为人生的第一信条。


    于是她努力的,想让自己专心的,准备眼前繁重的学业。


    可是她眼看到的单词会成为她面前张牙舞爪的妖魔,艰难才能记入的专业知识时不时地就伸出他们邪恶的爪子,扯得陈粥头皮疼。


    肠胃也经常不舒服,时不时的一阵反胃,一阵呕吐都在折磨着她。


    她的睡眠越来越差,有时候是整晚不睡,有时候,又是长夜入梦。


    梦里,她一边依旧背着单词,一边又回忆着那些个夜里,她趴在沈方易的膝盖上,摇着头说,“沈方易,好难,成为一个优秀的人,真的好难。”


    但第二天,不管她是不是彻夜未免,她依旧在晨曦刚露前就起来,不要命的把耳机里的音乐调到最大声,靠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上,看着外头充满朝气的人来来往往,麻木的掉眼泪。


    眼泪把她的教材上的字晕成一圈模糊,那天她在不真切的光景里,后知后觉地看到一个人影。


    她依旧侧着脑袋,熟悉的侧影像是一阵微小的电流,初步唤醒了她的意识,能让她努力汇聚精神,依稀辨认出后,她皱起眉头,然后感觉到自己的胸腔里,被注入一道热流,而后她抬起头来,眼泪于是就这样顺着地球的引力,掉落下来。


    耳边那首歌,是李宗盛的《山丘》


    “我没有刻意隐藏也无意让你感伤


    多少次我们无醉不欢


    咒骂人生太短唏嘘相见恨晚。”


    ……


    她张了张嘴,没听到自己的声音。


    沈方易来到他的面前,弯腰,在夕阳光下,揩去那滴泪。


    “沈方易……”


    她颤抖地叫出他的名字。


    “我在呢。”他浅浅笑着,出现在她快要死去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