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斯特与希贝尔相关的第一片记忆,是拳拳到肉的殴打声与女人抑制不住地哭嚎。

    他那个时候年纪还小，每一次听见哀嚎声的时候，家里的气氛就会变得沉闷压抑,就算母亲笑得再开心,脸上的笑容都会瞬间消失,默默背过身,不看自己也不会去看父亲。

    终于有一次，克莱斯特受不了这种气氛，他冲出了屋子想要冲着隔壁大寒,一眼便看见站在院子里的希贝尔。

    金发的女孩子的眼睛似乎异常的深，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家的窗户，通过窗户，可以看见身形高大的男人举起拳头向身下打去！

    女人的□□与惨叫更加清晰，克莱斯特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他看见了溅射到窗上的血迹，扎根在血脉里对于暴力的畏惧让他瞬间停滞在原地，脸上愤怒的表情还残留却已经染上了一种惊恐,尤为滑稽。

    他感觉到一股嘲弄的目光落在了脸上,女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仿佛燃烧着黑色的火焰一样的目光。

    克莱斯特顿感恐惧，但下一刻，她便收回了目光,走回了屋子里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什么,随即,殴打声便停止了。

    再之后，克莱斯特第二次看见她，便是在葬礼上,那个总爱酗酒的男人磕到了地上的大石块去世了。克莱斯特忍不住悄悄看了眼站在荒地的墓碑前的女孩子，又快速收回了目光。

    伴随着男人的死，希贝尔的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她现在看起来，仿佛与普通的女孩子没有什么差别了。

    金发纯美的女孩子就像是一朵百合花一般，希贝尔美丽得就像是一个天使一样！

    她一直饱受欢迎，一直到她进入神殿都是这样。

    “您应该也知道，希贝尔的光元素亲和力很高，就连教皇陛下当初的指数也要比她低0.5。她在神殿一直饱受看重，她的进步也不负众望，只是短短一年便从一个无魔力的普通人修行到中级魔法师的门槛。”

    “一年？”

    “是啊，就算希贝尔有的亲和力那么高，这个指数也未免太恐怖了。”

    艾斯特尔点了点头：“神殿有没有察觉异常？”

    “当然有。”克莱斯特捶了一下桌子，“教皇阁下刚开始怀疑希贝尔是转世的贤者，但在用魔法阵验证得到否定答案后，阁下更是欣喜若狂。”

    他当然会欣喜若狂，一个根正苗红出身光明神殿的天才，他能控制住自己没有把希贝尔供起来就不错了。

    “但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克莱斯特继续说，“而且不仅仅在魔法修行上，希贝尔在其余地方也有些怪异，比如说……”

    希贝尔在消息上总是格外灵通。

    明明身居神殿进行苦修，但对于外界的一些动向她都能了如指掌，虽然希贝尔总说是推测，当时他只觉得希贝尔胆大心细智谋惊人，但现在回想，克莱斯特的直觉在对他说：不是这样的。

    “你是觉得，希贝尔有自己获得消息的渠道吗？”

    艾斯特尔向后靠在椅背上，一直都没有什么明显情绪变化的少女终于露出一点感兴趣的表情：“据你所说，希贝尔自从来到神殿便一直独居苦修，她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来培养自己的线人，你也说过，教皇非常看重她，难道就不会是教皇告诉她的吗？”

    克莱斯特微微皱眉，他的嘴角下抿，说：“我曾经也这么想过，但是斯托克小姐，您觉得教皇会这样做吗？”

    那个老东西当然不会。

    只是故意反问这句话的少女也明白，老奸巨猾的教皇再看重希贝尔，也不会轻易地把自己知道的情报和盘托出。

    艾斯特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克莱斯特从她的表情上已经得到了答案。

    “您也明白，教皇不会这么做。”

    “除此之外，希贝尔还有什么异常表现吗？”

    “有的。”

    听到这里，不只是艾斯特尔，莫名的声音也很惊奇。

    【找他还真是找对了。没想到他真的知道这么多的事情】

    【我虽然猜到他应该知道不少内情，但我没想过他竟然真的会和我说，我本以为还要威逼利诱一番他才肯说。】

    黑发少女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你觉得希贝尔的失踪并不是意外，对吗？”

    克莱斯特沉默了许久后，缓慢点了点头。

    对面的银发男人并不知道坐在自己面前看起来柔弱无害的少女脑海里徘徊着无比危险的想法，他无知无觉继续说：“在失踪的前一个月，希贝尔她至少晚归了三次。”

    “她在失踪前的那一天晚上，突然约我见了一面。”

    那天晚上，无星无月，好似被厚重的被子牢牢盖住，似乎是要下月，天气闷得让人发疯。希贝尔坐在了神殿的花园的凉亭上，已经可以窥见未来美人之态的脸上是一种克莱斯特以为再也不会出现的，漠然的神色。

    银发的少年头皮发麻，他本以为忘记的那个下午的记忆再一次袭上脑海，女人的哀嚎，男人举起的拳头与溅射的鲜血，以及……站在院子中仿佛是在看什么没有气息的东西一样看着自己的希贝尔。

    “克莱斯特。”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听着希贝尔被无数人赞同被光明神亲吻过的嗓音，只觉得无比的阴冷。

    “我听说大团长似乎想要收你为徒弟，亲手教导你的剑技，恭喜你了。”

    被光明神殿现在风头最盛的后起之秀私下约见给予祝福，换成同一批前来神殿的其余人大概会有些受宠若惊，但克莱斯特只想扭头就跑，哪怕对于现在的希贝尔来说，他称得上是她唯一的朋友。是的，时至今日他终于承认，他发自内心恐惧着希贝尔。

    他硬着头皮道谢：“谢谢你的关心，希贝尔。”

    希贝尔的眼眶就像是被打破玻璃的窗棂，她的眼睛就像还残留着碎玻璃的窗户，她盯住克莱斯特看了许久，才说：“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之后？就，跟着大团长继续训练，毕竟我现在也只不过是一个低级骑士。”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希贝尔的脸色，她的表情一瞬间很是复杂，那个时候的克莱斯特看不穿她的表情，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种掺杂着失望的了然。

    “克莱斯特，我有一件东西要交给你。”

    希贝尔从空间口袋掏出一条狭窄纤长的盒子递了过来：“我没有其余可以信得过的人，只能托付给你。”

    银发少年小心翼翼接过盒子，他刚想问这里面是什么东西，抬起头，便看见希贝尔的脸色异常冷漠且严肃。

    “不要打开它，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如果听到什么幻觉就把它浸泡在圣水中，克莱斯特，你必须做到。”

    克莱斯特被一股威压所裹挟，无意识地点头，目送着希贝尔起身离开。

    “第二天的一整天，都没有人看见希贝尔，一直到了晚上，我感觉有些不对便去禀告了大神官，之后便如您所知，希贝尔失踪了。”

    艾斯特尔对希贝尔的那个盒子很感兴趣：“她说，盒子里的东西会利用幻觉迷惑你吗？那你有没有遇见过？”

    “有一次。”克莱斯特近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看见铁盒变成我一直想要得到的一柄剑，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着让我去拿起那柄剑，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的手已经放在了盒子上了。”

    “我连忙把铁盒泡在了圣水里，声音与幻象这才消失。”

    夕阳西沉，暗红点缀金光的颜色落在了少女的发丝上，她微微前倾：“你当时并没有觉得奇怪吗？”

    银发的青年苦笑一声：“很多事情我也是现在想起来才察觉不对劲的。”

    “我很奇怪。”艾斯特尔弯起嘴角：“你这些话应该是七年里第一次说出口吧。”

    在说出这些后，克莱斯特整个人仿佛也卸下了一个重担：“您应该明白，神殿对于叛徒的处置手法有多残酷，我不能对神殿的人说这些。”

    “那为什么你和我说了这些？”

    克莱斯特笑了笑：“您和神殿的关系一直都不好，而且，您也是唯一还坚持寻找希贝尔的人了。”

    【他这是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您的身上了吗？】

    恢复了伪装的少女目送克莱斯特离开，艾斯特尔放下手臂：“他离开前说的那句话我倒是有些在意。”

    银发的圣骑士长临走前，似乎是想到什么，转过头对她说：“如果希贝尔知道还有人一直坚持着寻找她，没有放弃，她也会很开心吧。”

    她还留意到离开前克莱斯特放在桌子上的手反复握住好几次。

    艾斯特尔在心里说——

    【他有一些事情没有说。】

    【他似乎是保留了一下重要信息。】莫名的声音也赞同艾斯特尔的猜测。

    少女喃喃自语：“大概是顾忌什么吧。算了，先不想了，我们先去买东西。”

    艾斯特尔走了一圈，买了一把短刀后便拿回斯托克庄园了。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一辆带有金色雄狮家徽的马车停在了庄园门口，那是皇室的标志，艾斯特尔的眼睛快速掠过，恰恰在这时，皇太子的侍从叫住了艾斯特尔。

    莫名的声音静静看着少女耐心听完了对方的话，随即坚决婉拒了皇太子送来了礼物。

    ‘做下了决定便毫不犹豫地贯彻到底……一如既往，可怕的执行力啊。’

    “她没有收？”

    “是的，斯托克小姐没有收下。”

    侍从小心抬头，在魔法灯亮如白昼般的光芒下，如同太阳神一般的几乎在发光一样的金发男人的表情没有变化，在察觉到自己的注视后，他竟然还笑了笑，一如既往般温和：“辛苦你了，你可以回去了。”

    他退出了屋门，松了口气。

    ‘大概是情侣之间的一点矛盾吧，殿下看起来也没有那么生气。’

    屋子里的埃德温，将目光落在自己桌前的魔法照片上，照片里的少女怀里捧着白玫瑰，她没有看着魔法石，只是垂着眼，静静地看着花束。

    “殿下。”

    温伯恩·普利莫推开了门，他递过来一份资料，言简意赅：“在三天前，斯托克小姐的确见了一个男人。”

    埃德温接过资料，看见了一张于他而言陌生的脸。

    ‘就是他在暗地里挑拨离间吗？’

    温伯恩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极力抑制的杀气，他提醒了自己好友一句话：“你控制一下自己，斯托克小姐不是傻子。”

    于是温伯恩便看见外界眼中文雅有礼的皇太子殿下举起拳头捶了一下桌子，用宫廷费力培养出来的优雅语调骂了一句脏话，脸上优雅的笑容也不由崩塌了一下：“注意你的礼仪，殿下。”

    “礼仪只不过是披在野兽身上的华美衣裘罢了！”皇太子似乎有些不耐烦，温伯恩叹了口气，最后说了一句话：“埃德温，你不要忘了斯托克小姐当时是因为什么才选择了你。”

    本以为自己的好友在听到这句话会平复心情的温伯恩惊愕地看见了埃德温的表情狰狞了几秒，俊美如神祇的脸扭曲如恶鬼，温伯恩这下子也感觉出事情的糟糕程度远超他的想象：“你和斯托克小姐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皇太子仿佛是被抽去了脊梁骨，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散去了不少：“艾斯特尔她，想要和我解除婚约。”

    “这是什么东西？”

    早就应该陷入梦乡的艾斯特尔坐在床边，一只发着荧光的千纸鹤刚刚落在她的桌前，她刚刚打开了千纸鹤，里面只写了短短两行字。

    ——十二点半，后花园凉亭。

    【这是谁发的？】

    “不知道。”艾斯特尔摇了摇头，闭上眼，“是很陌生的魔力，不过可以感觉到魔力的主人很强大。哪怕到了现在，残存的力量也非常活跃。”

    她弹了一下纸张，顽固徘徊在纸张附近的魔力瞬间散去：“也许是她的朋友，或者是线人？”

    【所以您要去吗？】

    “去。”艾斯特尔回答，“当然去。”

    她握住了自己刚刚买好的短刀：“直接在斯托克庄园的凉亭见面，要么他本身就是内部的人，要么，他的实力足以建立一个不被打扰的环境。”

    “而且能直接把信息这么精准的送到她的房间，想必这位不知名的送信人至少和她有一点交情。”

    无论是出于理性还是出于感性，艾斯特尔都想去更多地了解，另一个自己的过往。

    十二点半的午夜，凉亭的附近空无一人，本应巡逻的侍卫也不知道为什么三三两两地睡去。

    艾斯特尔跨过躺倒一地的侍从，觉得这一幕有一些熟悉，她远远已经可以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凉亭中，静静等待着她。

    “我来得是不是有点晚了。”

    艾斯特尔披着从衣柜里找出来的一件深紫色天鹅绒斗篷走了过去，人影转过头，看向她。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称不上特别的俊美，但也是较为出色的硬朗的帅气，紧绷的肌肉更是为他加了不少分，他看着艾斯特尔的眼睛很亮，笑起来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你来啦！哎呀，抱歉抱歉，上一次忘记把这个给你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枚空间戒指，递了过来：“给，你要的仪器和资料都在里面。”

    虽然记忆一片空白，但艾斯特尔表面上没有露出一丝破绽：“麻烦你再跑这一趟。”

    男人有些错愕地看着她：“你怎么了？今天晚上怎么这么客气？是不是你那个狗屎未婚夫也像其余贵族说你不够端庄什么的？我去揍他！”

    艾斯特尔也惊住了：“啊？”

    眼见他撸起袖子一副愤懑不平的样子，她连忙拦住他：“不是，和皇太子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就算咱们关系好，我也不能总是这样麻烦你吧？”

    ‘没想到，他竟然和她关系这么好？’

    对方松了口气说着那就还那就好，如果皇太子真的过分你一定要和我说的话，艾斯特尔目不转睛看着他，心底突然涌出一种非常惆怅且心酸的感觉，她忍不住轻咳一声掩饰了一下。

    “艾斯特尔。你不要怕。”对方拍着胸膛做保证：“如果皇太子真的要强迫你，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男人看了眼艾斯特尔的戒指：“我在商店里看了一遍，你清单上的东西我都帮你买下来了，你怎么突然想要培育青霉素了？”

    艾斯特尔的表情一瞬间空白掉了。

    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她在培养青霉素？青霉素？为什么“我”会知道青霉素？

    艾斯特尔头痛欲裂，无数的记忆碎片突然在眼前飘过，她的眼球在这一刻仿佛是雕刻出的一般凝固不动。恍惚间，艾斯特尔看见了自己穿着白袍，站在培养基前记录数据：“不行，虽然依靠魔法可以保证真空环境，但这个成本太高了，普通人根本承担不起。”

    艾斯特尔看见她的脸，她的表情，是那样，那样的熟悉……是过去无数次，自己照着镜子沉思时，都会看见的表情。

    她的心绪大乱，额头甚至冒出了冷汗。此刻她的脸色难看得就像是死人，男人也慌乱起来：“艾斯特尔？艾斯特尔！你不要吓我啊？”

    【殿下？】

    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男人连忙扶住她的腰，硬朗的男人他这一瞬间仿佛都要哭出来：“艾斯特尔，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回家的吗？”

    她的脸上更为苍白了，她怔怔看着对面的男人。

    这个说出了她记忆中最熟悉语言的人。勉强稳定下来，笑了笑：“……汉语，你怎么，突然说起汉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