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那,他的郑贵妃呢?


    若是贵妃先自己一步,朱翊钧自以为,自己不会像敬妃去世时那样轻易地向大臣们妥协,一定会坚持将郑贵妃葬入皇陵。


    那就是贵妃走在自己之后了。


    贵妃眼角泪也晶莹,淡淡泪痕挂在双颊,一副楚楚可怜样,再硬心肠的人瞧了也难免心生怜惜。


    万历只看了一眼便如同被烫到一般立刻跳开视线,眼神飘了飘,低头看向自己的胳膊。


    一声轻叹,伸手提起贵妃捏着他衣袖的手放入自己另一只掌心,合拢五指,将贵妃的手握住。


    轻轻摩挲贵妃的手指,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朱翊钧抬头看向虚空,缓慢地开口:


    “如你所说,这天幕突然出现,是为了让我们改写这一切的。”


    郑贵妃提了提嘴角,挤出平日与万历交谈时的烂漫声调:


    “是啊...皇上说得对。”


    眼神却因万历这份逃避而在皇帝看不到的角落变得阴翳了。


    常洵并没能如她所愿成为太子,登基为帝。好的,再给她一点时间,她或许能够接受这一点,毕竟皇帝在很多事上都终归争不过那群大臣。


    为人母的最高追求不可得,那就退而求其次。她原以为,不管怎样,自己总归是能够与皇帝一同安眠的,住进那从前只有皇后才可进的皇陵,可天幕又击碎了她的幻想。


    王皇后将自己从无尽争端中摘了出来,她和她的洵儿却是文官的枪靶子,在风口浪尖上待了快十年,并且可以预见的,在今后也将继续卷进这复杂的局势里。


    王恭妃死后还会被孙子抬入定陵,她却没能躺在皇陵里,而是在不知道哪个角落等待棺椁腐烂散架。


    她在眼前的帝王身上投入了她的青春她的爱情,幸运地收获了皇帝的宠爱,既然已经成为后宫里特殊的那个,她凭什么不能为自己、为洵儿争一争,凭什么不能渴望后宫里最高的位置?


    郑贵妃内心焦灼得发烫,面上却不显,只是回握住万历的手。


    朱翊钧没有看她,而是将目光移向天幕里成堆的金银元宝,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后:


    “会葬在一起的。”


    【值得一提的是,其实我们本有可能在定陵中看到三位皇后。】


    郑贵妃的手指一颤。


    【万历临终前曾下口谕,封郑贵妃为皇后,死后与他同葬定陵。】


    二人齐齐看向彼此。


    万历生出一丝名为“果不其然”的了然来:果然,他坚持要与贵妃合葬了。


    郑贵妃面对万历眼里闪着感动的光,心头却一阵狂跳:可天幕说的是“本可能”,他们都看到了,皇陵里只有三具棺椁。


    【啊呀啊呀人都死了谁管你。】


    朱高炽喷了。


    再次被召来宫观天幕的杨士荣等人也是一脸一言难尽。


    天幕动不动“死”了又“死”的,用词实在过于粗鄙...


    原谅乾清宫这群人一生饱读诗书下限高,虽然现在勉强能看得掘人坟墓,但在很多方面接受能力仍有待提高。


    赵匡胤内心倒没什么波澜:天幕连人坟墓都挖得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死者为大”的念头。


    倒是那万历皇帝的臣子们有够狠的...


    【万历生前就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臣子,更何况逝世之后?


    大臣们觉得万历这一口谕“有悖典礼”,遂......咱们就无视吧——


    双方争了这么多年,皇帝嗝屁了,也不能掀开棺材板给他们治罪了。


    至于光宗皇帝,他连自己妃子的册封仪式都还没来的及办就死了,又哪还能顾得上自己老爹的妃子呢?】


    朱高炽张大了嘴。


    不是,那是皇帝遗命......


    杨荣察言观色,开口道:“陛下,万历已是...国之末期。”


    言下之意,国都快亡了,朝堂一堆乱象是很正常可以理解的啦。


    顿了顿,一拱手:“陛下,如今世人皆赞为太平盛世。”


    多的话杨荣不敢讲得太明白了。


    这让他怎么说?


    皇上别担心,虽然我们都知道天幕预言您登基不到一年就将驾崩,您现在已经可以进入立遗诏倒计时了,但我们不是万历那群大臣,放心,您离世后我们会好好遵循您的遗命的。


    ...?


    皇帝现在才登基七天!


    杨荣话音方落了片刻,杨士奇便找住机会进谏:


    “陛下,昨日李时勉的奏章虽有些直白,但考虑到天幕所言,还请陛下务必重视。”


    ...朱高炽的嘴合上了,五官皱成一团。


    那李时勉昨天说了什么?他在奏折上写“谨嗜欲”!


    朱高炽昨天一看到那条奏章就气得跳脚:好家伙,朕怎么就嗜欲了?朕哪里纵欲无度?


    朕!没!有!


    但今天天幕又出现了...


    挫败地往椅背一靠,朱高炽举白旗投降。


    他实在不想只当了不到一年的皇帝就去找他老爹。


    “好好好,朕...听御医的,听你们的,多走多动、及时服用金石之方治疗阴症、从明天起减少去后宫的次数,行了吧!”


    洪熙皇帝一声叹气,拍拍腿上的肉。


    肉很好吃,药很难吃,走路很累,和妃子贴贴很开心。


    但他实在不想一年后就留遗诏啊!


    郑贵妃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越握越紧,指甲扎进手心,压出月牙弯印。


    所以自己差点就能登上后位了。


    文官,永远是那群叫人不知如何才能让他们闭嘴的文官。


    【万历下令下令白下令,离世前原以为未来郑贵妃会陪在他的右侧,哪知最后与他同葬的却是王恭妃。


    至于郑贵妃,被万历年间那群清流官员视为祸国妖妃的她,只能顶着太妃名头在紫禁城度过剩下的时光。相伴一生的皇帝走了,儿子福王待在藩地与她天各一方,她孤零零地在冷宫住了十年,最后葬去银泉山下。】


    随着天幕将信息越抖越多,郑贵妃意识到自己拥有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抓住它,抓住皇帝的愧疚,抓住皇帝的无力,抓住皇帝的愤怒。


    郑贵妃捏着自己的袖口,轻声啜泣起来:


    “陛下......”


    一双欲湿未湿多情眸,将无限心声道尽。


    朱翊钧几乎被郑贵妃的目光灼伤了,方才因疲惫而短暂生出的犹疑与计量现下被天幕三两句话激得消失殆尽,脑中除却往日与郑贵妃的温情,余下的只有愤怒。


    自己是皇帝!


    自己要谁葬在自己身边,便该是谁葬在自己身边。那群人怎么敢,又怎么能违背他的遗命。


    如今处处被制着不说,将来,他都要死了,留下的最后的命令,他们竟然也敢对其不管不顾?!


    一口吐不出的窝囊气塞住万历的咽喉。


    在原地站着,朱翊钧心中种种情感交织,脑内闪过一本本账,最后终于握紧拳头:


    “去——取纸笔来,现在就写旨!你我未来定要合葬,必须,一定!”


    闻言郑贵妃滞了滞,随后倾身,重重抱住万历的腰,埋入万历怀中。停留片刻后起身,转向后方去取纸笔,掩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之色,也就错过了天幕后面的话。


    【郑贵妃去世之后倒是被自己的孙子追封成皇后了。


    明末那群文官看郑贵妃母子不爽了那么多年,国本之争闹了那么多年,最后立南明皇帝的时候,按照血缘关系排下来,离南京近的适合登基的老朱家子弟里,倒是小福王血脉最为正统,处于第一顺位了。


    东林党反对了半天也莫得用处,最后登基的还是朱常洵长子朱由崧。


    人朱由崧在南京登基后,给自己奶奶追封了太皇太后。


    非要说的话,郑贵妃怎么不能唤作郑皇后呢?】


    【话说如果南明能保住,指不定福王后代能把郑太皇太后的棺椁也移入定陵嘞。


    可惜青山白水间走出来的霸主是万历自己养出来的,明末这一通乱账,实在是,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