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作品:《飞往你的天晴

    宋葭已经有许多年没坐过回老家的大巴了,中午下高铁之后,又累又困,反正也没人电话追着她问什么时候到家,她索性推着行李箱去了旁边的长途汽车站,准备坐班车回家。


    市里新开通了去宁远县城的大巴,走高速,班次不少,比之前方便许多,她早上一早出发,午饭只在车上吃了面包,但长途坐车疲惫也不觉得饿,上了车困意上涌,耳边充斥混乱尖锐的乡音,也没能阻止她沉沉睡去。


    头撞上晃动的车窗,不轻不重的一下,将宋葭从缠绵的睡意中拉扯出来,外面夕阳在山的方向缓缓下坠,磨损毛边的窗帘系的不牢,一下一下的拍打着人脸,她不得不伸手将旧的看不出原样的布帘卡在窗缝里。


    不知睡了多久,旁边原先空着的位置坐了人,是个年轻的女孩,穿着一身粉白色的羽绒服,棕色半长发乍成马尾,正在打电话,老家方言语速快、音调又高,乍听之下觉得凶、吵架似的。


    她声音很响,语气也不耐烦的很,宋葭闭着眼,纵然无意偷听,也架不住话机关枪似的朝她耳里钻。


    “我刚上车,你催我搞什么!”


    “我跟你说了没的那么快!要到下午三点多!”


    “车又不是我在开,我怎么晓得?”


    “我到了会给你打电话!”


    “你是不是在舅舅那喝多了?”


    手机收音一般,她们又同座离得近,电话那头是个中年男人,女孩的爸爸,说在某某路口等,问她什么时候到。


    语气急、嗓门大、夹杂几声咳痰,宋葭很熟悉这种咳声,老烟民常年烟熏火燎,嗓子干哑兼呼吸不畅,就养成了咳痰的习惯,要是再有喝酒的习惯,这种毛病就更严重。


    爸爸生前,她劝过许多次,少喝酒少抽烟做体检,爸爸每次都嗯嗯的答应,但没有哪一样真的戒了。


    去年五月,公司体检的时候,员工福利有家属体检,外地员工可凭发票报销,她让哥哥带着爸妈去县医院检查,是很基础的体检套餐,妈妈腰肌劳损、牙齿缺失,爸爸肝指数不好,建议戒酒。


    勤劳又朴实的爸妈,一辈子主动去医院的次数屈指可数,却又很信医生的话,爸爸当真把酒戒了,连家里自泡的枸杞酒都送了人。


    宋葭因此高兴又惭愧,老来爱惜身体自然很好,可也因此要丧失许多乐趣:要嗜肉者吃素、爱酒的远离酒精、重口的吃的清淡······


    无意之间,活的健康还是活的痛快,渐渐拉开距离,成了不能和解的两极。


    尤其是爸爸戒了酒之后,整个人的精气神反而不如之前,不是皱纹、白发之类可见的衰老迹象,而是某种内在的说不清的感觉。


    爸爸过世之后,她甚至想过当初不该体检、不该让他戒酒,这样或许意外就不会发生。


    女孩还在讲电话,但对面似乎已经换了人,她语气缓和了许多,委屈又无奈的述说爸爸的荒谬行为。


    宋葭睁开眼,将脑袋靠窗挪过去,尽量不去听那电话里泄出来的声音。


    大巴车下了高速往更深的山里去,满目苍翠间杂几处红褐,更远处的山顶云雾缭绕、未化完的积雪一片斑驳,随着大巴前进的视线望过去,山腰处零散分布着低矮的白房子,青色的炊烟杳杳上升,偶有几声短暂的爆竹响,太阳光穿过山顶落到山谷里,将连绵一体的群山切割成明暗分界的两片。


    山路一边靠山、一边临崖,蜿蜒着往上,路边是大块的水泥路障和涂成蓝色的围栏,竖着牌子提示“危险多发路段、谨慎驾驶。”车开的很慢,两边群山似无止境,每每山林横截在前,似无前路之时,车绕过弯,深色柏油路面继续向前方蔓延。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她曾经也是这么急躁、这么生涩、这么口不择言,爸爸每打一次电话都让她觉得焦虑难堪,每一句询问都是在暗示她的自私和亏欠。


    前几年她才渐渐明白,那只是关切和挂念,纵然裹着粗糙简陋的外壳。


    有的人,只有对最亲近的人才会露出最恶劣的一面,因为笃定他们不会离开,这不是好现象,但知易行难。


    女孩挂了电话,周遭安静下来,大巴转过一个较缓的弯,视线豁然开朗,低矮山壁向远处退去,一片开阔水面在眼前展开,波光轻微、水中有绿树环绕的小岛,边上飘着无人的木舟,水鸟短暂经停又振翅飞走。


    车走在桥上,两边是石头栏杆,桥的另一边是村落,白色平房散布在低矮山坡上,山下平坦处是形状不规则的农田,稍显荒凉。


    这水其实是一处人工水库,大概是附近许多村子的水源。


    看到这个水库,就知道快到县城了,这是她在这条路上来去五六年的经验,沿途景色由陌生到熟悉,又从熟悉到陌生,高高悬在半空的渡槽、群山之中的水库,是她的路程标记。


    过了水库,车开进小山洞,大概也就几十米长,没有灯,光线从两边口子进去,不至于看不见,但大巴还是开着灯减了速。


    视线还暗着的时候,她电话响了,昏暗中屏幕光特别显眼,她不自觉眯了眼睛,是哥哥。


    接起来聊了会儿,说了到家的时间,小侄子在那头呀呀的叫小姑,背景里还有喜羊羊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热闹。


    过年自然是该热闹的,可是再也不能团圆了。


    爸爸去世后,户口簿上的户主换成了哥哥宋清,她的户口大学时就挪了出去,这次回家过年,严格意义上讲,已经变成了去哥哥家过年。


    农村里男孩顶门立户的观念长盛不衰,宋葭自己也不能免俗,平心静气时扪心自问,她也撑不起这个山里的家,春耕秋收、喂猪砍柴,偶尔帮忙可以,以此为生却是不行了。


    她可以因此伤春悲秋,但没有立场觉得不满,因为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人们说,远离家乡就是漂泊,人不像蒲公英,也不是树的种子,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刚毕业那些年,宋葭像大部分同龄人一样,干劲十足、雄心万丈,觉得漂泊就是自由、没有牵绊也就没有负担,天地之大、包罗万象、自由自在,不拘在哪里栖身。


    过了二十八岁,自由潇洒的外壳褪去露出孤独脆弱的内里,天马行空虚无缥缈的梦想都变成落地买房,从梦想到现实的距离,原来是被时间逐渐弥合的,等人意识到的时候,两者已经难以区分,成了偶尔溢出口的叹息。


    这类心思太过微不足道,正儿八经的说出来显得幼稚又羞耻。


    但在有些场景里,这些话能被说出来,也能被人懂得,譬如辗转失眠的深夜、漫长旅途的间歇,内心茫然空荡的时候,有人递来解忧的问候。


    “班车要等多久?”视频里林忱的背景是浅木色书柜,架上全是医学书,中英文皆有,是她去过几次的办公室。


    “你忙完啦?”宋葭往椅背上靠了靠,望外看了一眼,“还有一会儿,县城车少。”


    “下午上了个手术,之后又开会,这会儿才空下来。”林忱将手机架在电脑屏幕前面,空出手来擦起雾的眼镜,“饿不饿?中午吃饭了没?”


    “没怎么吃,没胃口。”路上奔波大半天,这会儿坐下来只觉得浑身力气像被抽走似的,说话声音又轻又软,不自觉的带了些撒娇意味,“车上东西也不好吃啊!”


    “那晚上多吃点,好好休息!”林忱在那头抬了抬手,像是平日里要拍拍她的头似的,“坐车辛苦了!”


    视频画面突然歪了一下,噼里啪啦一阵响,宋葭一愣,意识到大概是手机没架好,想着该给他买个手机架,否则他自己大概是不会想到要用这种小物件的:“今天要是不用加班,你就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到家了跟你说。”


    林忱有些忙乱的凑近来将手机扶正:“没事儿,我这会儿空着,陪你聊会儿,不然你一个人多无聊。”


    “也是!”宋葭打了个哈欠,转头看了看外面停车场,班车的位置还是空的,车还没来,“不过我以前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路上一整天,觉得慢觉得远,倒没想过有人陪。”


    话出口才觉得这话说的不合适,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像爸妈以前吵架时说的不识好歹。


    但出口的话不能收回去,刻意找补反倒欲盖弥彰,鬼使神差的冒出一句:“怕不怕?”


    怕不怕以后陪我一起走这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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