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告解梦
作品:《春风如他》 北方的初春依然是带着寒意的,窗外的银杏树光秃秃,还没从冬眠中苏醒过来,今天是个晴天,如果那一树的金黄还没有落,在阳光的照耀下一定是明艳的,有些遗憾,就如那天满树金黄,却是个狂风大作,寒意料峭的阴天一样遗憾。
徐以恒站在心理告解室的窗口,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经过重新装修和加固,思辨楼重新开放使用了,今天是“心事告解亭”重启的第一天,那个女生自然成了第一个预约咨询的人,徐以恒在等她,为此,他做了充足的准备,绝不能像上次那样局促又不专业。
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徐以恒准备就绪便提前坐进告解亭,拉上了厚重的帷幔。房间里暖气充足,阳光照得整个屋子都暖洋洋的,拉上布幔的告解亭更是保温效果极佳,徐以恒坐在里面觉得背上和脖颈都热起了一阵细汗,痒痒的有些不舒服。
“吱呀”一声,有人进来了,他看了看表,她很准时,脚步声逐渐靠近,接着,他听到布幔被拉动的声音,打开的却是他这边的帘子,徐以恒惊愕地扭头,四目相对,那是一双溢满泪水,空洞又哀伤的眼睛。
“我小时候被拐卖过。”她说。
话毕,他醒了,背脊和额头都已被汗湿,桌上亮着的台灯,四周一片漆黑。徐以恒揉了揉眼,逐渐适应了周围的昏暗,醒来的世界里没有阳光明媚的初春,只有窗外花园里的虫鸣,提醒着他现在已是盛夏。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女孩的话语,从薄薄的嘴唇中发出,她有一张苍白的脸,长发披散在裸露的肩头,那么冷的天,她竟只穿一件素色吊带裙,从未谋面的人,在徐以恒的梦里却被塑造得如此逼真,那形象久久萦绕在他脑里,可明明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徐以恒晃了晃鼠标,电脑屏幕亮了起来,仅仅睡去了五分钟,却做了个这么真实的梦。他盯着屏幕,逐条录入一批新检测完成的dna数据,这就是他的工作。研究生还未毕业时,徐以恒就进入了明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dna实验室实习,毕业后顺理成章的成了这里的一员。dna实验室的工作是服务于刑侦的,比起外出办案的惊险刺激,这里的工作繁琐枯燥,很少有年轻男警员能够沉得住气长时间待下去,可徐以恒一待就是一整年,毫不浮躁,没有怨言。年轻男孩对热血的刑警生活总是向往的,徐以恒也不例外,被分到dna实验室也并非因为他无法胜任外出刑侦工作,相反,他体能好,每年体测都名列前茅,刑事侦查和痕迹学也学得不差。但刑侦重要,刑科技也同等重要,一根毛发、一滴血液,都有可能成为破案的关键,他从未轻视过这份工作。
徐以恒正在录入了两条刚采集到的dna信息,它们属于一对中年夫妻,这对夫妻有个五岁大的孩子,已经走失半个月了,他将数据录入打拐数据库进行比对,没有找到相应的孩子信息。徐以恒揉了揉脸,深深呼出一口气,内心的失望不亚于任何一位失去孩子的家长。可这还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他必须亲口告诉那些备受煎熬的可怜父母,告诉他们这就是事实,他们必须面对,而这实在残忍。
或许,这能解释为什么他会梦见那个女孩,事实上,当年思辨楼火灾以后,许多社团不得不另寻活动场所,或者直接停止活动,徐以恒研究生录取后就很少回本校了,他最后一次回去的时候,思辨楼已经恢复使用,但由于心理社人手不足,“心事告解亭”没有再启动,那个房间又恢复成储存间的用途。
那段时间他偶尔会想起她,也会偶尔查一查邮件,但她始终没有回信,他也不确定即便联系上了,自己能否真的帮到她,但终归是有些遗憾的。每个人的生活都在往前走,徐以恒也同样祝福她,那后来,他就几乎忘却了她的存在,直到今天这个梦。
在盏幅街街尾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家名为“浅意”的两层楼画室,一楼宽敞,布置得很有格调,一张实木茶台摆放在进门左侧,五个形状各异的木凳围着茶台,茶台后面还有一排沙发,铺着颜色清新的沙发盖布,舒适柔软的样子。
右侧是房间的主体,大大的落地窗使得整个房间光线充足,再配合足量的照明,这是一个很适合画画的房间。房间中央摆了许多画架和凳子,没开窗户的墙上则挂满了各类美术作品或素描范画,陈列柜和静物架倚在墙边,摆上了静物、石膏和衬布,木地板,木柜子,木画架,木凳子,一片黄中再点缀几盆绿植,一间不能更像画室的画室。
画室二楼则隔成几套住房,徐以恒不知道,他梦中的女孩就住在这儿,和画室的主人,项芮在社团认识的师姐一起。
父亲刚刚打来了祝福电话,项芮装作开心的回应着,今天是她的生日。电话那头,父亲感慨地回忆着小时候的她,母亲却在一旁不做声,最后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生日快乐,项芮答:谢谢妈妈,您辛苦了。自此,两人再无多话,这便是这对母女的相处模式,项芮外出读大学后,她们的话就更少了,但项芮已经习惯。
挂断电话,项芮拿起铅笔继续素描,今天是她二十三岁生日,刚好大学毕业一个月零六天。毕业后她没有选择回到家乡,而是留在了明城,她也没有选择专业相关的工作,她学的是信息与网络安全,却成了一名画室的老师,一名自由画家,需要钱的时候,就接一些板绘插画的单子,需要面对自己内心的时候,她更喜欢素描,超写实素描。
电话再次响起,项芮有些不安地斜了一眼手机,看到是小朵的电话,心里别扭着的那股劲才卸了。
“喂~”她没有停下手中的笔。
“生日快乐!吃饭了吗?”小朵问。
“吃了,谢谢朵儿,早上不是已经祝福过我一次了嘛。”她答,发自内心的笑着,为有这样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
“我这不是出差没法给你庆祝,内心歉疚嘛。”
“也不差这一次,以后咱们还要在一起过好多好多生日的,你在外也要照顾好自己。”
“嗯,那个,和你说个事儿。”小朵说,带着种故弄玄虚的笑意。
“什么事儿这么神秘。”
小朵终于忍不住,自己先笑了起来:“你别骂我啊,我给你订了个虚拟男友。”
项芮一时哭笑不得,这实在不像她会做出的事情。
“江小朵,你学坏了!”
那边笑得更放肆了
“是你想歪了吧!我给你找的是个‘唠友’,听人倾诉,陪人聊天的那种,一个小时好几十块呢,好好聊啊。”
“不需要!”项芮红着脸答。
“需要需要,生日一个人过也太凄凉了,今天就别画你的那些什么‘超写实’了好不好。”
项芮被说中了心思,手里的笔顿了顿。
“画画有什么不好,这是在自我疗愈。”
“自我疗愈当然好,但也不要拒绝和人接触嘛,我找的这个虽然不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但也有一定的心理学知识储备,特别会聊天,你就当解个闷儿好不好?”小朵语速很快,电话那边已经传来了催促她的声音,她还在加班。
“干嘛花这个钱啊,我又不是……”
项芮没说完,小朵那边已经等不了了:“先不说了啊,不许浪费我的钱,那人待会儿会加你微信,你注意查看一下,挂了啊。”
来不及拒绝,电话已经挂断。项芮的脑海里不断回响着“唠友”这个荒唐的词,现代社会,只要有需求,任何职业都有存在的合理性,她并不真的对那位即将联系她的“唠友”感兴趣,但这确实让她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寒冷的下午,坐在告解亭另一侧陪她聊天的那位。
此时,四条街以外的公安局里,徐以恒坐在只点了一盏台灯的办公室里,录完这几条数据,今天的工作就算完了,他却并不想回家,或许该去跑跑步,他想,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肩膀和背部。
办公室的灯忽然亮了。
“干嘛黑坐着,给局里省电啊?”
那烟嗓,徐以恒不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人是个瘦瘦高高的年轻男子,肤色十分白皙,看上去有些孱弱的样子,可嗓音却意外的低沉和粗糙,他叫高杰云,是和徐以恒一批进来的新警员。这两人真可谓是“难兄难弟”了,研究生毕业却都被分到了最“寡淡”的部门,徐以恒去了dna实验室,他去了反诈骗中心,学的计算机专业,工作倒也对口,但在员工平均年龄40岁以上,且以女性为主的dna实验室和反诈骗中心,大家着实替二人可惜,毕竟在外人看来,这两个部门干的全是“文职”工作,不是热血男儿该待的地方。
高杰云虽然平日里是个挑剔的人,唯独对这个事情并不计较,他常常调侃,没有被分去户籍科办身份证已经很感恩了,徐以恒也调侃他,称赞他那饱经沧桑的声音实在太具说服力和震慑力,反诈骗中心舍他其谁。两人竟也乐在其中。
“还没走呢?”高杰云问。
“刚弄完,正准备走。”徐以恒说着打算起身伸个懒腰,却被高杰云一把按回了座位。
“既然还没走,那就先别走了。”他谄媚地笑着说。
徐以恒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这小子要去医院给女朋友送饭,让自己替他值班呢。
“几点到几点啊?”他直接问。
“七点接班,我保证在一个小时以内返回。”
“不用那么赶,反正我也闲着。”徐以恒无奈的抬手看了看表,已经六点五十五了,这小子真是把他的作息都给摸透了。
“好兄弟,等你有女朋友了,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高杰云感动地拍了拍他的肩,乐滋滋地溜了,此时,再义气的兄弟,也比不上女朋友重要。
“那我先提前谢谢你了。”徐以恒幽幽地说,高杰云却早已不见了人影。
反诈中心的工作其实并不像外界想的那么轻松,虽然现在的电子拦截系统可以自动监测识别异常话务,也会对确认的诈骗电话进行阻断和拦截,但依然需要专员轮班值守,24小时在岗。人工需要做的,更多的是在接到平台预警后,通过坐席进行电话提醒,劝说受害人不要轻信他人,阻止受害人汇款、转账,为刑侦、网侦等侦查部门对案件分析研判提供线索,争取时间。而高杰云就是那个坐席小哥,因为只是例行值班,他才敢让徐以恒顶替一个小时。
后来回想起来,徐以恒是真得谢谢高杰云,就是那一晚,他和她,两条平行线似的人生忽然改弦易辙,有了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