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作品:《二嫁首辅

    星夜,诏狱。


    更深露重,守在外头的两个锦衣卫都披了厚重的大氅,打着哈欠守夜。


    迷蒙间见着不远处破开薄雾,走来一个人影,二人条件反射似的,很快精神起来,站得笔直。


    雾气中走近的人正是沈潜。


    他身上还穿着上朝时的官服,外头披着件深黑的裘服而已。显然是下了朝之后,连换衣裳的时间也没有。此时才刚得了空,便往诏狱赶来了。


    沈潜走近,两个锦衣卫便恭敬行礼,将门打开。


    很快有人来,将沈潜迎了进去。


    门又关上。两个锦衣卫抱着剑,搓了搓手,开始聊闲天。


    “我怎么听说,这位近日有的忙呢。”


    “是有的忙啊。礼部那位傅尚书牵头整他,听人说背后还有太后撑腰——圣上年幼,有心帮他也无力。”


    “嘶,这要是栽了,岂不是命也保不住?都到这时候了,他怎么还成天往咱们这跑啊,而且总觉着管的也是些鸡零狗碎的事儿……明明咱们这儿可是诏狱啊……”


    “诏狱诏狱,那不就是给皇帝用的?这位但凡还没失势,不就跟皇帝一个样儿?他要想管的事儿,那多鸡零狗碎,咱也得管呐。且还别说,这事倒也还算不上鸡零狗碎。”


    “不是,都管到人家说闲话头上去了,这还不鸡零狗碎呢?”


    “那你也得看说的是谁,说的是什么闲话不是?这些天抓的小流氓,不知道是得了谁的令,胆子大得很,嘴的是这位的夫人。说人家鼓吹禁书,教唆女子,想建女儿国,自己做皇帝。”


    “那这确实是该管……欸不是不是,我有点懵了。这位不是才和离么,哪来的夫人啊?”


    “我也不清楚,你要说和离了吧也是和离了。可和离之后,这位好像没离似的,把人看得更紧了。我认识一巡城的领队,单单负责国子监那块,就是这位前几天给调过去的,没别的活,就是看着点,别让人给这位的夫人找不痛快。”


    “嚯……真是瞧不出来,这位还,还挺那啥。可是我说,这么整有什么好处,人家也不知道,也领不了情,反倒这位现在声名狼藉,四面楚歌的。”


    “啧,这种事儿,咱们也没媳妇儿,搞不懂。”


    “搞不懂。”


    -


    诏狱内,湿气浓重,周遭的墙壁都渗出水珠,不时“啪嗒”地一声坠地。


    除了水珠坠地的声音,再能听见的,便只有坐在椅子上的沈潜轻咳的声音。


    他抵着唇,似乎有些不适湿冷的环境,不住轻咳着。


    于是他面前刑架上身材瘦小的男子,便只被晾在刑架上,好长一段时间也没人搭理。


    这男子是今日才被抓到的诏狱,听闻“诏狱”二字,再到进到狱中来,嗅着空气中布满的血腥味,他其实都是怕得不行的。


    然而被晾了一天,也没人来管。总算有人来了,还是个瞧着养尊处优的。


    他心中暗暗不屑,料想自己这一趟牢狱之行不会太难熬。


    沈潜终于停下了咳嗽。


    一旁的锦衣卫瞧准时机,便上前询问:“沈大人,此人名为刘九,便是近日来谣言的出处。”


    沈大人?刘九愣了愣,又闭了闭长久处于黑暗而不能看清东西的眼睛。


    他仔细地瞧了瞧那椅子上端坐的养尊处优的男人,终于透过黑色裘服,瞧见了里头的仙鹤纹样。总算明白自己今日招惹的是什么事,什么人。


    像他这样,专门在背地里帮着达官贵人办事的,总有些门路能认识“上头的人”,探听到些旁人不知道的消息。


    就比方说关于当朝首辅沈潜吧。众人都知道他阴晴不定,人怕鬼惧,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但刘九却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这位沈首辅,在当任首辅之前,曾有一段时日,接手一桩谋逆的大案子。


    他就是在当时被圣上特许的调用锦衣卫。那些时日他终日泡在诏狱之中,诏狱地面的血水洗去了又漫上来,后头积出血垢,到了非得要人跪下擦洗不可的程度。


    按说这诏狱直属的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最擅用刑的当是那北镇抚司的镇抚使才是。可那段时日之后,连镇抚使也见了沈潜便直打抖。


    刘九想至此处,额角不由冒出冷汗来。


    他看向那摆在暗处的椅子,便见沈潜在这一片血腥气的诏狱之中,仍不紧不慢地喝着茶,淡淡地扫视过他。


    刘九本只穿了一身棉布衣衫,此时更觉浑身寒凉。


    正巧此时,候在沈潜身旁的锦衣卫问道:“沈大人,此人是由您亲自审问,还是我等代劳?”


    沈潜闻言,垂了垂眼,目光从暗处懒懒地打在刘九身上。


    刘九的腿便开始发软,他吞咽了几下,预备着开口求饶。


    然而,他还未开口,便听见沈潜淡淡道:“我亲自来。”


    刘九的眼睛便骤然瞪大了。


    他当然知道这句“亲自审问”背后意味着什么。诏狱刑法数十种,若操作得当,一一用在人身上却将人吊着命,是能叫人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的。


    在他的脑子想清楚之前,他先听见了自己嘶哑的声音:“为……为什么?大人,大人,我只不过是多嘴了几句罢了……”


    沈潜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命人去备刑具。


    刑具在他眼前一字排开,他才开口。且是一面挑选着刑具,一面说道:“既然是多嘴,那该从口舌开始上刑?可若开不了口,其实也便同死人没什么差别了。”


    刘九见他的手划过裁舌的刀,又落到穿背的钩上,话已经说不清楚:“大人,大人,您是想知道什,什么,您只管问我,我这人嘴最不严实了!我真的只是多说了几句话啊大人!”


    沈潜闻言,忽而笑了笑,停了手,道:“可惜我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是听不得人说我家娘子罢了。”


    刘九眼中露出些迷茫神色来。


    他收着的消息,只说要他针对针对京中一个开书肆的女掌柜。


    关于这女掌柜的身份,他也问过人家,就是一个嫁过两次,又与人和离了的弃妇罢了。这样的人,是顺天府里头男男女女最瞧不上,谁也敢吐一口唾沫的。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接这样一件再简单不过的活计,怎么就得罪到当朝首辅头上来了。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一旁的锦衣卫得了沈潜示意,已经拿着夹棍走上前来。他除了挣扎,已然没了旁的心神。


    这夜天色将明,诏狱的门方再度打开。


    两个穿着厚氅子守夜的锦衣卫,嗅着门内传来的浓重腥味,不由都打了个冷战。


    沈潜一面握着帕子,擦拭才洗净的手,一面走出门来。


    甫一出门,便见门外不远处,站着一身绯色官服的身影。


    他再度缓缓将手擦拭一遍,走上前去,笑:“傅大人,礼部竟闲成这样?叫傅大人鸡鸣时分无处寻消遣,却找到诏狱来。”


    傅凭临并不答话,面上神色冷肃,只低声道:“沈潜,我今日是看在明月的面上,来告诫你一趟。不要太张扬了,如今的形式,你还如此张扬,瞧着风格,其实只是赶着自取灭亡罢了。”


    沈潜闻言,并不愠怒,只笑道:“这提点来得真怪。我道傅大人只想着将我挫骨扬灰,怎么我如今自取灭亡,傅大人却看不惯了?”


    他懒洋洋道:“哦,其实傅大人不是看不惯我自取灭亡,只是看不惯我这样张扬地替娘子出气罢?毕竟——傅大人如今也只是太后养的一条狗,只能瞧着太后找她麻烦,却无力阻拦吧。”


    傅凭临面色愈发冷了,他道:“任你如何想吧,今日的告诫我也只说一次。”


    他转身,似乎想走。然而步子转了一半,攥着的拳紧了紧,终于还是回转身来,冷声道:“你以为你这样做能叫明月动容吗?你以为你做的这些事又能帮到她几分?你只是想叫她觉得亏欠你罢了,我能看出来,她也不会被你蒙蔽!”


    沈潜转了转手上的扳指,语气仍然淡淡:“那又如何。”


    “她不动容,那又如何,我不在乎这件事能不能叫她动容,又能不能叫她觉得亏欠我。”


    他顿了顿,笑道:“我最初便说得很清楚吧,傅大人,我只是想替她出气,叫人不敢再招惹她。不要因为你是小人,没有这样纯粹的心思,便揣度我这个君子。”


    他说的话分明像是玩笑,语气却很认真:“我对娘子的真心,是十颗你那样的假心也抵不上的。”


    不待傅凭临再开口,他神情骤然冷下来,又道:“你也好,太后也好,最好不要再将心思打到她身上。”


    “我不在乎首辅之位,也不在乎贤臣之名。如有必要……其实我也不是很在乎所谓忠义。”


    他笑道:“太后却并非如此罢?她在这宫里争了一辈子的权,想要的不过这片江山不是?若有一日,这江山易了主,不知道她又要到哪里去争?”


    傅凭临听罢,牙关已然咬紧:“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难道为了一己私欲,你还要……”


    他说到一半,忽然平静下来。片刻,冷声道:“你这样的面目,我终有一日会让明月看清。”


    沈潜面上轻飘飘的神情终于落了下来。


    他冷淡地看向傅凭临,沉声道:“那你便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