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像是这辈子都不愿见到她了一样，裴彧还是送她回了家。


    车子如踪影迅疾的鬼魅划破深夜，停在她家楼下。


    他没有上楼。


    在她从车上下来的瞬间，又一刻没有停留的疾驰而去。


    天空已经呈现鱼肚白，她心口撕裂拉扯，大脑像被破晓前的黎明烧成一片空白，泡沫在骨髓间沸腾，行尸走肉般走进大楼。


    然后拿出手机，机械地打字请了半天假。


    只有半天。


    即使在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会死去的状况下，她也只有半天的恢复时间。


    特殊时期，每个人都忙得像狗一样，就算成为了边缘人物，她也耽搁不得。


    回到楼上，姜十里把手机定时关机，埋头钻进被子里。


    一觉醒来已经过了中午，她头痛欲裂地睁开眼来，外头天气阴沉，厚重的窗帘遮住了所剩无几的光线。


    她呆滞地看着那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很浓郁的落寞感。


    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


    她从前从没觉得一个人有什么不好，但她此刻，好孤独。


    工作没有留给她更多伤感的时间，简单收拾了一下，姜十里打车去了杂志社。


    路上她才将手机开机，几十条微信和未接电话瞬间涌了进来。


    赶到杂志社的时候，编辑部已经乱成了一团。


    一家赞助商不满意自己的排版位置提出抗议，要求要么提前到封面，要么撤资赔钱。


    还有内页前后排布的两个专栏，一个歌手一个新锐设计师，不知什么时候认识的对方，矛盾竟然颇深，对于谁前谁后谁左谁右产生异议，正和一堆编辑闹得不可开交。


    另外就是，原本高显柔负责的一名专栏作者，吵着找编辑部要说法，说杂志社瞧不起他，竟然让一个实习生来给他写返稿意见。


    前两件事姜十里已经向高显柔做了风险提醒，她没放在心上这是她自己的事，在没有人找到她的情况下，姜十里不打算插手。


    至于最后一件。


    高显柔在接手周年刊后，把自己之前负责的所有事情都一股脑分摊给了实习生和其他编辑。


    编辑部这半年就来了两个实习生，正是她和苏照带着的小鱼和小慧。


    姜十里简单了解后，发现这次闹事的专栏作者正是被甩给小鱼的宋追风。


    高显柔把事情甩给小鱼，小鱼自己拿不定主意，上下又催着写返稿意见，她忙着去联系姜十里，却撞上姜十里关机谁也不见，只能慌忙根据姜十里教的写了个意见返回去。


    宋追风收到后直接炸了锅，表示把他写的精髓全部去掉了，根本不尊重他的想法，后来得知是实习生经手后更是直接开骂，说实习生没有资格碰他的稿子。


    小鱼带着哭腔，又尽量详尽地一五一十讲完了事情的始末。


    “对不起，十里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如果知道宋追风不喜欢实习生回返稿，我一定会说明缘由等着你回来的……”声音已然颤抖失神。


    姜十里拍了拍小鱼的肩膀，“没事，这和你没有关系。宋追风本来就想离开了。当初不火的时候签了十年独家约，现在有点名气了想去别家，在这里找借口找事呢。”


    小鱼仍有些惊魂未定，肩膀一抽一抽地抬眼看着姜十里：“真的吗？可是，他说他要解约，也没关系吗？”


    “嗯，我会处理。”姜十里说，“你去做其他工作吧，看看苏照那里有没有什么能帮的。”


    “嗯嗯。谢谢十里姐。”小鱼点点头，“十里姐，给你糖，这是苏照姐买的，她多给了我几块。”


    姜十里接过来，是海盐菠萝，她最爱吃的口味。


    她拆开包装，塞进口中。


    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她长舒了口气。


    没什么过不去的。


    世界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的伤感而停止运转，一切都要继续。


    -


    下班前，姜十里约了宋追风见面，对方一开始还想摆谱不来，姜十里提了“解约”二字，宋追风才马不停蹄赶过来。


    一见面，宋追风开门见山，说《爱意》不重视他的需求，既然姜十里主动说了，说明杂志社这边自己也有认知，他就不追究杂志社这几年耽搁他的时间了,可以“和平分手”。


    “和平分手？”姜十里笑了，“这是建立在双方都对对方失望了的前提下才会有的情况。”


    她喝了口咖啡，看着面前表情不耐的宋追风，“平心而论，《爱意》这几年待你不薄吧，就算你头两年一点名气也没有，也愿意给你和其他作者相同的曝光，甚至网站推荐位都有你一个固定的位置，你有什么好不满的呢？”


    宋追风是写悬疑爱情的，思维本就比其他人活跃诡异，他面不改色诡辩：“我签了合同，你们给我曝光是该尽的义务，我这两年给你们赚的钱也够多了，你们找一个实习生来和我对接是几个意思，看我最近没什么关注了，想卸磨杀驴是吧。”


    “你先别急着把自己比作驴。”姜十里微微一笑，“实习生的事其实你我心里都有数，高显柔和你对接的编辑，最近她的确在忙周年刊的事情把一些业务分了出去，但不代表杂志社不重视。”


    “相反，正是因为重视，才会把你交给我，实习生也只是听从我的意见给你写了返稿，我检查过了，没什么问题，当然，《爱意》的风格，一向尊重作者的意见，所以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当然也可以提。”


    宋追风自己都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话题被绕开了，他把一打合同从包里掏出来往桌上一摆，“别的事情我不想多追究，你说吧，解约需要什么条件。先说好，这不算我个人违约，是你们没有达到我的要求，作者也是有个人人权的！”


    姜十里目光落在宋追风早就准备好的合同上，低头笑了下，“你想要自由，总不能什么都不付出吧，人不能什么都想要。”


    宋追风迷惑皱眉，这说的还是他解约的事儿吗，怎么感觉姜十里是在暗示其他的事情……


    他又没渣她，说什么人不能什么都想要。


    “你什么意思。”宋追风问。


    “我可以给你自由，但你也要答应我几个条件。”


    和宋追风聊完后，姜十里拿着草拟的合同回了杂志社，舒红在主编室等着她。


    姜十里直接向舒红汇报了最后结果，高显柔负责的作者宋追风要求解约，她答应了。


    舒红脸色沉下来，“这件事不管前面是谁在负责，在谁手里除了事问题就是谁的。实习生出错，是因为你没有带好，你自己反省一下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让杂志社丢了一个常驻作者。”


    姜十里不慌不忙把草拟合同拿出来，“我和宋追风提了条件，他下一本连载不管在哪个网站更新，都要在《爱意》连载一份，另外，不能以任何形式在任何地方对《爱意》进行诋毁，还有其他几个小条件。”


    舒红翻了下合同，抬眉看了眼姜十里。


    姜十里：“宋追风这么急着走，说明对方一定给了不低的条件，我们怎么留，也留不下的。与其让他身在曹营心在汉每天想办法找茬，倒不如趁着他现在还有些热度，利用他想割席的心虚感，让他多为杂志做点贡献。”


    这的确是目前来说最两赢的做法。


    舒红看着合同，如果是她，可能也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达成这样的协议。


    这就是姜十里的本领，她总能看穿人的内在需求，提出让人无法拒绝的提议。


    “这件事我会和总编再商议一下。”舒红说，“但《爱意》确实在你这儿少了个作者，这件事也的确是你的责任。”


    姜十里点头，“我知道。”


    “一周以内，我要一个新的常驻作者，实力不能低于宋追风。”


    姜十里抬了抬眼，又轻轻点头，“好。”


    她没有力气争辩。


    自由有代价，不自由也有。


    这世上所有事都没有绝对，只要选择，就要承担后果。


    姜十里翻着自己的作者联系簿，又去了几个小说网站转了一圈，仍旧没有找到合适的作者。


    就算是紧急任务，她也不打算将就，她的性格就是宁缺毋滥。


    这时候，手机忽然弹出一条她关注的读书博主的推送：本周日下午17:00，著名情感作家敏敏携新作《禁》做客瑰阑书馆。


    敏敏？


    她的文笔暧昧浪漫，行文叙事缠绵，更是姜十里每次灵感匮乏时汲取营养的缪斯，不管是从个人还是杂志社角度，都是最适合《爱意》的人选。


    但不可能的。


    姜十里很快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敏敏从来没有和任何网站或者杂志出版社签过约。


    之前曾经被某网站给出百万签约费邀请常驻，敏敏考虑都没有考虑，她才是自由的绝对践行者。


    《爱意》吗？更是没有资格。


    但多年的偶像莅临城市，还是十分值得去瞻仰一下的。


    姜十里点进链接抢了个名额。


    回到家的时候，陶婕正在她家厨房做饭。


    一天忙碌下来，姜十里已经失去了所有气力，陶婕如果再一如往常和她争辩什么，她真的可能会原地崩溃掉。


    好在一直到饭做好，陶婕都没跑到她面前说什么，只在把碗筷摆好后，喊她过来吃饭。


    三菜一汤，两个人吃的饭，陶婕也没有将就着做，摆盘都是尽善尽美。


    姜十里满面颓相，丝毫没有欣赏的精力，抱着碗行尸走肉往嘴里送米饭，虽生犹死。


    饭吃到一半，陶婕才终于开了口，“你和小裴……”


    “我们分手了。”姜十里说，“这次是真的。”


    恋爱的坏处就在于此，一旦分开，要和每个知情的人说一遍，是的，我们分手了。


    陶婕愣了下，随即给姜十里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她的碗里，“都是缘分，好男孩多的是，急不得。”


    姜十里吃力地抬起头来看着陶婕。


    她以为陶婕接下来的话题便是让她继续相亲，但破天荒的，陶婕提也没提。


    晚上陶婕提出在姜十里家留宿。


    姜十里心里疲累，下意识拒绝，但陶婕把东西一摆，直接去洗手间洗漱了。


    姜十里回到卧室躺下，拿出手机。


    朋友圈里刷出高显柔的探班合影。


    照片里高显柔站在c位冲着镜头笑盈盈竖起大拇指，方晴雅和裴彧站在两侧，方晴雅笑得温和粲然，裴彧则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表情。


    姜十里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猝不及防再次看到裴彧的脸，心脏猛力抽搐一瞬后，刀绞似的疼起来。


    她把高显柔的朋友圈设成屏蔽状态，再切回来的时候又刷出新的一条，是苏照的。


    她发了一张自己的白眼照。


    配文：最近新学了一个词，叫作小人得势，大家知不知道有什么相近的词汇？比如狗仗人势、蛇鼠一窝……


    高显柔很快在底下回：……你说谁


    苏照：谁叫说谁


    高显柔没再回复，不知道是无话可说还是已经被苏照拉黑了。


    她看着这条朋友圈，嘴角轻轻翘起。


    她点进苏照的头像，想要说什么，但在看到微信背景图的苏照和陈萧朗合影后，又退了出去。


    身侧的床陷下一块，她收起手机，侧转过身，将头埋在半坐着的陶婕的腰间。


    比起同龄人，陶婕更注重身体管理的的腰身没有那么松弛粗壮，但年龄赋予的痕迹，让她无论拥抱起来，还是闻起来，都透着一种岁月的安心感。


    她有多少年没有和陶婕这样，像个正常的母女一般亲昵贴近了。


    陶婕笑着说：“干嘛呀，跟个小孩似的。”


    手却慢慢抚着她的头发。


    “妈。”


    “嗯。”


    “好累。”


    “人活一世，哪有不累的。”陶婕一下又一下拍在她的肩膀上，“这就是长大，你得到一些，总要失去一些。”


    “如果我不想失去呢。”


    “那就努力去争取，”陶婕说，“比任何时候更努力。”


    姜十里抬了抬头，问：“如果能再选一次，你还会和我爸结婚吗？”


    沉默了阵子，陶婕说：“人生啊，看似有很多选项，其实只有一条路，迈上去了，也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是这样吗。


    所以她和裴彧，只能在两条不同的路上背道而驰。


    永远无法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