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十里的工位紧靠窗户，窗外万里碧空，阳光正好。


    她起身把窗户打开，清风徐来，姜十里深吸了口新鲜的空气。


    然后再次回到座位上，转动脖子伸了伸懒腰，十指舒展了下，一副打算大干一场的派头。


    ——她要用午休的时间把原本写着对裴彧“曾是花旦”的章节删除修改了。


    以一个媒体人的嗅觉，这段经历绝对有十分广阔的讨论空间和热度可能性。


    但作为姜十里，她不想再让裴彧回忆这些。


    如果裴彧肯答应她的话。


    姜十里改完的时候，许多人已经午休结束了。


    她拿起手机，看到静音了的手机里有陶婕的3个未接电话。


    姜十里拿着手机找了间没人的会议室，给陶婕回拨了过去。


    “妈，什么事？我在上班呢。”会议室隔音不算太好，姜十里将声音压着说。


    “你和小裴现在进展到什么程度了？”电话另一端陶婕直接抛出个让姜十里不知道怎么回答的问题。


    她这时才想起来，她昨天拿裴彧替她挡了一箭呢。


    想到今天看到的帖子，姜十里心里愧疚，如果是在看完帖子后，她是决计不会再拿裴彧当挡箭牌的。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如果陶婕知道她骗了她，后面再给她安排一百个相亲她都没法拒绝了。


    于是姜十里打算混过去，她反问陶婕：“你问这个干嘛？”


    陶婕那边传来一道打卡的声音。


    姜十里看了看时间，下午一点半打卡？她妈去哪了。


    “问问都不行？这个小裴我看了，挺不错的，人长得板正，性格也不错，关键是有编制，以后就是铁饭碗。”


    姜十里是万万没有联想到她妈竟然会丧心病狂到去裴彧的戏剧院去找他的，她只以为陶婕和她一样，是先在网上搜了裴彧的信息的，所以只是打马虎眼：“是啊是啊，我眼光哪有错的。”


    陶婕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将手机切换成外放，轻松愉悦地泡了壶茶。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姜十里也刚喝了口水，听到这句话，直接喷了出来。


    也是，并不奇怪，在陶婕的思想里，27岁谈恋爱，不结婚留着耍流氓吗？


    “咳...八字没一撇呢咳...”姜十里咳嗽着说。


    “你也到年纪考虑这个的时候了，快三十的人了，”陶婕滤了层茶末，不忘教育姜十里，“这样，你自己不好意思说，这件事就交给我们做家长的。”


    陶婕忽然意识到什么，顿了顿又说：“你改天把小裴叫到家里来，一起吃个饭，我再和他聊聊。”


    姜十里身体猛地抖了一下。


    这要是让裴彧知道了，她不直接完了。


    姜十里大脑飞速旋转，陶婕还在电话那头催她：“听见没有？”


    “那个，妈，我和裴彧已经分手了。”姜十里口不择言。


    “分手了？”


    “是，刚分的，性格不合。”姜十里尽量找补，让她的话看起来没那么假。


    谁知道陶婕并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只是哼笑了声，说：“又瞎说胡话，这种话在我面前说说就行了，在小裴面前别瞎说。小裴是个不错的孩子，好好珍惜。”


    “我……”


    姜十里有点懵。


    陶婕这么挑剔的人，是怎么人还没见就把人夸上花了的。


    她并不知道陶婕已经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和裴彧相处了一个上午，还一起吃了顿饭。


    裴彧并没有戳穿她的谎言。


    他对待长辈时，也没有和同辈人在一起时的冷淡，因为是姜十里的妈妈，裴彧的态度不自觉的更加随和有礼。


    在离开的时候，陶婕在她的考察记录本上写了句总结：良人，可嫁。


    姜十里只知道，即使是她失误，但还是发出去了的“拍一拍”，一直到晚上，她觉得裴彧一定闲下来可以看手机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回她。


    她以为，裴彧至少会给她发个“？”的。


    但他没有。


    几天后，姜十里在自己公众号上以“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为题的文章发布。


    在发之前，她把稿子发给了主编，毫无悬念地被打了回来，她也没再动修改的念头，直接放在了自己的公众号里。


    这篇文章涉及到太多敏感话题，她知道再怎么改，也不可能在《爱意》上发出来的。


    文章发出后，许多姜十里认识的同行友人帮忙转发，也有许多人私信问她故事有没有原型，里面的事情是虚构还是真实之类。


    姜十里都模糊说，取材生活，有所改编。


    晚上的时候，文章的阅读量已经过了10w+。


    姜十里在自己的朋友圈里也转发了一遍。


    十几分钟后，这条朋友圈收到上百条点赞评论。


    姜十里也没想仔细去看一众点赞头像里有谁，就在她回复某个媒体人的评论时，无意识向上扫了一眼。


    便看到了排在前排的，裴彧的头像。


    这是裴彧第一次给她的朋友圈点赞。


    姜十里再次打开裴彧的对话框。


    好吧，既然他都主动了，那她就大发慈悲联系他一下好了。


    刚敲出一行字，还未发出时，手机屏幕忽然蹦出一则通话。


    夏琳。


    “姜老师！”电话接通，另一边传来夏琳带着羞怯和兴奋的问候。


    “叫我十里就好。”姜十里说。


    “嗯，十里姐。”夏琳那边应该还在拍戏，环境音里有搬运道具和嘈杂的候场喧闹声，夏琳边说着边往安静的地方走，“我看到你今天发的那篇文章了。那个阿俏姐姐真的去世了吗？”


    “在文章里是这样。”姜十里模棱两可道。


    夏琳那边顿了顿，“那那个w老师呢？他死了吗？”


    “没有。”


    “他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把他写死啊，你以前故事里的坏蛋，一般下场不都是很惨的吗？”夏琳有些疑惑。


    “因为现实很多事情，不如意十之八九，不是所有事情都遵循善有善报，也不是所有故事都有一个美好结局。”停了停，姜十里尽量平静说。


    她没法把李乔和那人的名字写进文章里，但大概如果有李乔身边的人，都能多少猜测到真实情况。


    在李乔去世后，姜十里去找过吴畏。


    在李乔的形容里吴畏说不上俊美秀朗也算板正潇洒仪表堂堂，以至于在见到真人时，姜十里愣怔半天以为自己找错了人。


    吴畏的长相，说是普通，都有点过誉。


    姜十里愣了愣，报上身份来由，吴畏上扬的嘴角一下子僵住，随即他很快挂上副悲痛相，说，他真的觉得很遗憾，李乔是他最有天赋的学生。


    看着吴畏这张伪善的嘴脸，姜十里就觉得恶心，她说，听说你在评教授职称。


    吴畏立刻警惕看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李乔同学的死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当时在酒店给我的孩子办百日宴，学校里老师都能作证。


    姜十里看着他，忽然笑了，她说，你急什么，我知道你们两个人在一起李乔没留下证据，你多精明的一个人啊。


    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个道理，吴老师应该懂吧。


    姜十里离开吴畏办公室，在花坛边小路蹲着吐了一阵子。


    但凡吴畏能表现出丁点真心的怜悯或者同理心，她也不至于觉得，李乔的死，这么不值得。


    “但这是故事啊，为什么要考虑现实呢？让读者看的舒心不是最好的么？”夏琳的话将姜十里从回忆里拉回来。


    她还是不明白，一向在秉行善恶有报的姜十里，为什么忽然开始写现实了。


    “因为是给现实里的人看的。”姜十里说，“你希望那位w老师受到惩罚吗？”


    夏琳立刻回答：“当然。”


    “那就好了，我也希望。”


    夏琳若有所思，似乎感觉到了姜十里话中一种无形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后，夏琳说：“十里姐，你这个故事，会拍成电影吗？”


    姜十里笑出来，“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啊。”


    “如果能就好了。对了，这篇会发在你们杂志上吗？我每期都等着看你的封采和专栏呢。你的专栏好久都没更新了。”


    姜十里怔了怔。


    她的专栏的确已经很久没再上杂志了，不只是因为其他工作顾不来，更是因为，她想写的东西，根本没办法发在官方渠道。


    其实她和夏琳，甚至方晴雅，她们都是同一处境。


    寄人篱下，永远没有自己的话语权。


    “我努力。”姜十里说。


    夏琳轻松吐了口气，“对了，十里姐，我听说你们杂志要做一次越剧专题，很期待可以早点看到哦。加油！”


    “你也是。加油。”


    姜十里挂断电话，房间黢黑，没有开灯。


    她在黑暗中看向窗外。


    在幽蓝无际的夜空中，她看到一颗星星闪了闪。


    小乔同学。


    现实很残忍。但现实总有公道。


    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但总有一天。


    -


    “阿俏和w老师”的故事，成为了姜十里公众号阅读量和讨论度最高的文章之一，姜十里收到了许多同行和读者的鼓励问候，同样的，也有愈发多的谩骂和指责。


    “阿俏”不是传统中的完美受害者。


    在许多人的观念中，她甚至是个道德有严重瑕疵的人。在一些声音里，她的遭遇完全是她自己咎由自取，即使没有遇到w老师，她的懦弱和自私，也会驱使她走向这条路。


    所谓，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嘛。


    甚至将不完美受害者作为主人公的姜十里，也受到了波及。


    一时间，博噱头、三观不正、本人经历的罪名全部砸在了姜十里头上。


    但不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反馈，姜十里都没有公开回应过。


    她想，李乔在发出那封邮件时，应当也想过个中后果，但她最后还是这么做了。


    就像她说的，如果有一个人因为这篇文章受到了正面影响，那这件事就有意义。


    然而顶过了外界的枪林弹雨，在姜十里觉得舆论正在慢慢变好的时候，姜十里收到了主编要求下架文章的通知。


    她自然是不同意的。


    “这是我个人的公众号。”姜十里说。


    “你是《爱意》的编辑，代表的《爱意》的立场。”舒红态度也很强劲。


    “我不会下架的。”


    姜十里据理力争，和舒红争论良久，甚至扯到了三观纲常的问题，最后舒红说：


    “写2万字检讨，下周一前交。”


    姜十里沉默了。


    2万字。


    一篇毕业论文也就这些字数。


    就算她爱胡编乱扯，也一时半会儿编不出这么多字吧！


    不如让她去死。


    “以前不都是几千字吗？”姜十里及时示弱，“不然我们都各退一步，我不下架，你让我写5000字。”


    舒红：“……”


    舒红：“一万字是你不经编辑部同意乱发文章造成恶劣影响的惩罚，另一万字，李享的连载已经连续6个月拿下读者评价最低的称号了，你替他反省一下。”


    李享是姜十里负责的签约作者之一。


    姜十里：……


    这是公报私仇吧？


    不过！


    姜十里立刻把怒气转移到李享身上。


    李享！！我不好过，你也舒服不了！


    她打开和李享的对话框，刚要敲字怒骂，对面先知一般先她一步发来消息：


    “姜十里，我不想活了。”


    姜十里：………


    “享哥，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不就是连续6个月评价倒一么，没啥哈，别太在意，我相信你哦，加油~”


    发完这句话，想着周末的2万字检讨书任务。


    她也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