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彧没有回家。


    他回到戏剧院，在那里度过了0点。他27岁的最后一分钟。


    他再次打开窗户，站在窗台前看向外面，夜晚风凉，夜空黑得寂静，没有一颗星星。


    他上一次真正的过生日，是在他7岁那年。


    那天他特意换了一身新衣服，小孩子款式的西装领结，很正式的装扮，因为晚上外公答应带他去西餐厅吃饭。


    还没等外公来接他，上劳动课最后一节，班主任老师把他叫了过去，说他妈妈来找他。


    所有人都知道，裴彧是没有妈妈的。


    小裴彧呆呆地走了出来，外面站着一个漂亮的女人。


    他妈妈是在他出生没多久就走了的，但当女人出现的时候，裴彧还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和外公上锁的抽屉里放着的那张被撕坏的照片里长得一模一样。


    在照片里，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眼里混合着稚气和早熟并行的矛盾感，但夸张的漂亮。


    裴彧一直试图将这张脸遗忘，但就像镌刻进脑海里一样，这张脸随着他的长大越来越清晰。


    直到他7岁这天，照片里的人出现在他面前。


    裴彧感觉到很神奇，一个人怎么能做到二三十岁和十五六岁时长得一模一样的。


    还是说，在他的脑海里，女人的脸在陪着他的年龄一岁岁成长。


    小裴彧当时的想法便是觉得妈妈回来了。


    从7岁的这天起，他要和别的小朋友一样有妈妈了。


    最好的生日礼物。


    他把手递给女人，任由女人拉着他的手走出学校。


    他们去了游乐园，去了水族馆，然后在外公答应他的那家餐厅吃了晚饭。


    女人为他买了个比他脸大几倍的蛋糕，让他尽情吃。


    裴彧不爱吃甜，但他那天吃了人生中最多的蛋糕。


    直到外公找了过来，他看着安全的裴彧松了口气，随即看到了坐在对面的女人，他的女儿，眼神立刻火爆起来。


    外公顾及面子，把人拉出去才开口说话。


    裴彧坐在餐厅里，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他拿着勺子，一下又一下吃着妈妈给他买的蛋糕，直到快要吐出来的时候，外公走进来把他带走了。


    裴彧抬头问外公，“妈妈呢？”


    外公把他手里的勺子扔掉，说：“你没有妈妈。”


    他那时年纪小，听到这话立刻嚎啕哭了出来，“外公骗人！我有妈妈！我要找妈妈！”


    外公松开拉住他的手，眼底透红，但语气仍旧平静，“她本来就没打算接你走，你妈谁都不在乎，我没有这个女儿，你也没有这个妈。”


    他哪里听得进去，仍然固执地要找妈妈。


    外公看着他，说：“你在这等着吧，如果她肯回来找你，你就跟她走。”


    裴彧渐渐收住哭声，而后回到西餐厅，打包好妈妈给他的蛋糕，在店门口坐了下来。


    然后一直等到最后一位客人离开，餐厅关门，裴彧都没等来他的妈妈。


    那时候裴彧已经比同龄人多读了许多书，也跟着外公学了许多越剧唱词，在那些故事里面，妈妈像天使，总是慈爱无私的。


    只有他的妈妈不要他。


    在7岁的最后一天，他短暂的拥有了一天妈妈，在蛋糕还没吃完的时候，他再次失去了妈妈。


    从此以后20年，裴彧再也没有过过生日。


    他也再也没有吃过蛋糕。


    裴彧抬起头，他看到外面月亮圆得可怕。


    他关上窗户，再次走到桌子旁，打开了被他吃了一口的蛋糕。


    裴彧把插在蛋糕顶部的陶人拿起来，用纸巾擦干净，从上到下又看了一遍。


    真是……哪个角度都看不出来像他。


    姜十里真的没有做手工的天赋。


    看了一会儿，他把视线移回到桌上的蛋糕。


    他拿起旁边的小勺子，舀起一大块送进嘴里。


    其实味道挺好的。


    好吧，他收回姜十里没有做手工天赋的话。


    坐在镜子前，裴彧将这块丑陋的蛋糕，一口一口吃完。


    他感觉自己身体某一处死去了的地方，正在慢慢发出新芽。


    -


    裴彧是在第二天早上看到姜十里发来的消息。


    消息时间显示凌晨两点钟，不知道姜十里是单纯晚睡，还是在他送她回家后，又转战去了什么地方，在这个时间忽又想到了他一下。


    消息的内容很直白，透着姜十里式的无赖，他甚至都能想象到姜十里敲出这几行字时候的表情。


    “裴彧先生，为了感谢姜十里女士送你的礼物，本周六中午十二点钟你将和姜十里女士在海湾餐厅进行一次专业深入的越剧会谈。同意请扣1，不同意请写5000字注明原因。”


    “哦对了，不回也算同意。”


    “时间截止到3分钟后。”


    “时间到了，你答应了。”


    “周六见~”


    “[动画表情]”


    他感觉自己的嘴角正在翘起。


    裴彧起身下床，来到镜子前。他很久没看到自己这副样子了。


    在姜十里面前，他永远赢不了。


    -


    说实话，姜十里是有点心里打鼓的。


    越和裴彧相处，姜十里就越发觉自己摸不透他。


    有很多时候，她觉得裴彧已经心软了，结果他总能猝不及防给她一击，有时候她觉得裴彧会不管不顾，然而他又能温柔坚定地站在她身边。


    到底是天然克一切，还是说，裴彧段位太高了。


    周六这天，苏照也知道了姜十里约裴彧出来的事。


    原因是苏照要姜十里陪她挑婚礼用的花，姜十里说自己没空，苏照不依，非要让她说出个一二三来。


    于是姜十里摊牌了。


    当然，是以十分嚣张、夸下海口的形式。


    直到姜十里已经到了餐厅，苏照还在“呦吼呦吼”地八卦他俩的进度。


    姜十里深感一个谎言要以一百个谎言来盖的戕害处，虽然她无数次想承认自己到现在还没吃到裴彧一口这件事，但又实在不想在苏照面前承认自己魅力不足的事。


    于是天塌下来还有姜十里的嘴顶着，在苏照一边弄花侍草还在问她“什么时候把你们裴老师领给我看看啊”的时候，姜十里嘴硬道：“他最近太忙了，下次下次……”


    “哟，都开始为人考虑了，不像你啊姜姜。”苏照调侃说着，顺便指着手边的花束向店经理道，“就要这个粉色郁金香。”


    挑好花，注意力又转回姜十里身上。


    苏照：“那你们算是什么关系啊？”


    姜十里沉默。


    苏照眼睛瞪起来，“你不会还没给人个名分吧！”


    姜十里心说，这名分我给得着吗？


    她模棱两可道：“成年人嘛，你情我愿不就可以。”


    苏照啧啧两声，“姜十里你行啊姜十里。”


    姜十里怕再说下去要连汤带馅儿都漏了，转移话题道：“说回你，婚期定了吗就开始定花，别花期过了你婚期还没定下来。”


    苏照果然上套：“都订婚了，定婚期不是早晚的事嘛，而且现在科技——等等，怎么就聊到我身上了，差点被你转移话题。”


    苏照脑子还是有的，又把话题扯回姜十里和裴彧身上，“不过我听说这位裴老师挺高冷的，他能愿意和你保持这种……成年人的关系？”


    姜十里，开始信口开河，“男人这种动物嘛很单一的，很容易就说服了。如果一次睡不服呢，就睡两次。”她拿着手机，胡乱和苏照扯皮，“裴彧他再高冷，也是个男——”


    “也是个男什么？怎么了？信号不好？”听到姜十里的声音戛然而止，苏照拍了拍话筒问道。


    姜十里再开口有些慌乱：“我回头再打给你。”


    苏照的电话被挂断。


    姜十里僵硬转身，看着身后站着的裴彧，露出更加僵硬的笑，“你来啦。”


    要不是姜十里心血来潮把手机抬起来看自己的妆，也不会发现站在她身后的裴彧。


    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姜十里感觉自己驰名中外的厚脸皮都红了一下。


    “吃、吃什么。”姜十里把菜单推到裴彧面前。


    裴彧翻了两下，抬头看着她。而后十指交叉，两条胳膊落在桌子上，目光直视姜十里：“为了避免误会，我是想确认一下，我是不是误解了。”


    “对！你绝对误解了！”姜十里立刻接话。


    裴彧抬了抬眉，“我误解了？”


    “对！刚才我和我朋友说的是另外一个人，是我们杂志社新来了一个人，说是要说服培育新人，对，就是这样。”姜十里脑子转得很快，不管听起来有多可疑，但却是眼睛不眨一下地脱口而出。


    裴彧却有些疑惑地侧了侧头，“我问的是，你约我来，是要讲越剧的事吧。”


    姜十里飞速运转的大脑卡住了一瞬。


    原来说的是这个……裴彧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于是这才松了口气，周身放松下来，便腾得出精力来逗人了。


    姜十里手掌托着下巴，眼中潋滟着水光，对着裴彧眨了眨，“我约你来呢，当然是为了更好地了解、越剧。”


    她故意在不该停的地方停了一下。


    有几分想要暗示她在“了解”之后想说的词，也许是“你”的意思。


    姜十里见裴彧嘴唇动了动，便继续反问他，“你呢？为什么会答应来，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裴彧手里的菜单又翻弄几下，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她两眼，说：“我来考核你够不够格、写这篇采访。”


    姜十里感觉到自己的神经抖动了一下，因为她察觉到在说话的时候，裴彧也在不该停的地方，顿了一下。


    他很明白她的意思。


    她怕抑制不住自己嘴角的笑意，于是变换口吻，从裴彧手里抢过斟酌不定的菜单，“怎么还没点好啊，我饿得可以吃下一头牛。”


    姜十里匆匆点了三四个菜，心情勉强平复了点。


    难以搞定的男人。


    姜十里心里感叹，把菜单又递还给裴彧，“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裴彧摇摇头。


    “那就这些吧。”姜十里把菜单给了赶过来的服务生。


    服务生核对了一边菜单，“好的，这就给您下单了，有什么事请叫我。”


    “尽量快点。不然这位女士，要吃掉一头牛，不知道你们餐厅能不能提供。”在服务生离开前，裴彧说。


    服务生愣了下，随即笑着道：“好的，给您备注加急了。”


    姜十里失语，咬着嘴唇看着裴彧。


    是故意的吧是故意的吧？


    他在调侃她方才没有忍住的笑意！


    “怎么了？”裴彧问。


    “难道不是吗？还是说，你要吃的不是牛，而是人？”裴彧气定神闲看着姜十里，“要我帮你联系原始部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