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 第二十一章 竭泽的鱼塘
作品:《玛丽苏和金手指和三国》 你觉得, 谈到战乱与民生时,丞相总会有点情绪低落。
特别纯粹又特别矛盾——打仗是为了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为了重建一个统一的,强大的,朝气蓬勃的大汉,因而北伐是他矢志不渝, 用尽一生也要完成的目标;但他又会因为战乱为百姓带来的灾难而感到内疚和痛苦,“一夫有死,皆亮之罪”, 仿佛自己真是个穷兵黩武的权臣一般。
这是不是一种双标呢?
你伸出手去, 拽拽他的袍袖。
丞相回过神,温和地看向你, “阿迟是不是累了?要在这里睡一会儿吗?”
你摇摇头,“适才进帐时,先生和杨仪在研究什么呢?”
“嗯……阿迟以为呢?”
“……粮草辎重事?”
丞相弯了弯眼睛, “阿迟进益了。”
……丞相脑子里是装了个什么“逗阿迟玩儿”的APP吗?能在脑内主要运行“忧国忧民”前台程序时, 还冷不丁逗你两句【
看你不吭声, 他收了调笑神色, “若从潼关运送粮草,路途遥远,损耗甚多。而今黄河上游为我所据, 当疏通河道,以备漕运。”
这个是武侯专用技能?一边跟魏军对峙一边还能搞东搞西?
但自从东汉迁都洛阳, 后又逢乱世,群雄割据,这一段河道就没怎么清理过。尤其是曹魏占领了大半中原之后, 定都在许昌邺城一带,纵用漕运,清理的也是兖州青州这条线上的河道。
夏阳到洛阳这一段几十年来完全放飞,水患都没人治理,何况是漕运呢?
秋季涨水,此时已经入夏,也不知道几个月里需要多少士卒才能完成?
当你这么问的时候,丞相想了想回答了你。
“士载只带本部兵马,余者招募当地民夫即可。”
……当地哪来的民夫?
……还是在大魏的地盘上跑来替蜀军干活的民夫?
……而且还没工钱,每天只领三升粟米。
……你是不会觉得丞相脑子进水的,那你还是觉得是杨仪脑子进水了吧。
当你提出质疑的时候,丞相捻捻胡须,似是想要冲你笑一笑。
但他最后并没有笑出来,只是怅然的叹了一口气。
驻守汜水关的牙门将刘儒此时也很想叹气。
汜水关建在万山脚下,南连嵩岳,北濒黄河,虽不比潼关险峻,亦不如函谷关那般“泥丸可塞”,但毕竟也是座重兵把守的雄关。
万山层峦叠嶂,嵩岳高耸连天,飞鸟难逾,蜀军想要绕开汜水关,真是不太容易。
自从宣德将军郝昭领命镇守汜水关至今,守军时刻不曾松懈,夜以继日的防范着自西而来的敌人,直至入夏时,汜水关守军发现情况有了些变化。
山中车马难行,但凡想要自中原腹地而至洛阳者,必要经过汜水关。
不过此时洛阳为魏王亲临之地,又正与蜀军对峙,闲杂乡民想出关并不容易。
而后守军便偶尔能见到一两个百姓翻山越岭。
初时见百姓自山中而过,他们还不曾在意。
嵩岳山中猿猴穿行的地方,自然也有山民居住,纵使来来往往,也没什么奇怪的。
后来在山中穿行的百姓便多了起来。
他们没有车马,只有一双腿,一根竹棍,衣衫褴褛,步履艰难。
但他们仍然携家带口,满面尘霜的向西而去。
在这样的情况持续半个多月之后,汜水关终于接到了邺城传来的文书,要他们严防死守。
——不仅要提防蜀军,还要抓捕逃难的魏国百姓。
刘儒带着兵卒在山中只穿行了三天,便忍不住要叹气了。
那些百姓说起来倒也挺好抓,他们大多扶老携幼,瘦弱不堪,在山中穿行时既不甚识路,又不懂得隐蔽自己,找几个军士登高一望,便能在枝叶间寻到踪迹;
但那些百姓也十分难带回去,他们憔悴,疲惫,饥肠辘辘,有些原本便是走不出这座山的,甚至在军士找到他们之前,便有许多已经倒毙在了山林里。
想将这样的百姓带回去,已经不能用棍棒和绳索,因为下手只要略没轻重一点,他们便会同他们的家人那般,也悄无声息的倒毙在林地间。
……山中之狼倒是吃得脑满肠肥,懒得觅食活物。
抓不回百姓不成,但想抓回几个又实在劳心劳力,短短数日,膀大腰圆的刘儒便憔悴了一圈儿,他是个粗人,除了骂娘之外,也想不通这些百姓为何失心疯一般的要逃,不仅逃,而且还清一色的向西逃!
原因其实倒也简单。
陈群以为他收几成的税,便是几成的税,一分不能少,一厘也不会多。
纵使从收粮的小兵,到屯田吏,再到一层层的粮官,每一个都廉洁奉公,哪怕大魏上层买官受贿何等严重,这些小官小吏也持身清正,不多取农民分毫——但账册上的田地面积与屯田吏实际征收的田地面积原本便是不同的,农夫所承担的徭役轻重也会有变化,这些却是陈群想不到的。
世家豪族动辄部曲数以千计,男女奴仆上万,许多世家侵占屯田并非奇事,亦非一朝一夕间能处理妥当。原本这些被占用的田地赋税亦可平摊在其余百姓身上,魏文王曾叹,“经郡县,历屯田,百姓面有饥色,衣或短褐不完”,但此时再加一成粮税,又大规模征发民夫后,许昌附近的百姓连困苦的生活也维持不下去,终于开始陆陆续续的逃亡,而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如此竭泽而渔,欲置魏王于炉火之上!我夏侯与曹氏世为婚姻,贵重于时,德薄而享尊位,而今国难当头,敢不剖肺腑耶!】
屋子里点燃的香料从“摽有梅”换成了掺杂安息、藿香、沉香、白檀的香饼,仍然是邺城调香大师所制,其中秘而不宣的一味香料是郁金,清心凉血,行气解郁。
但曹楷看完这封密信,半点也不曾清心凉血,而是冷笑连连。
“兄观此语,竟无一言!”
夏侯儒有些为难的将目光移开,“此毕竟为妇人言,我亦不能偏听——”
“媛容虽为女子,却远胜男儿!”他双目紧盯着夏侯儒,“若你我再无所为,这天下便要被陈群匹夫折腾干净了!他却不必青史留名,你可知后世当如何贬斥魏王?”
夏侯儒被这位表弟的气势镇住了,愣愣的接口问了一句,“如何?”
“独夫民贼!”
室内一时静谧无声,只闻蝉鸣。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在这华美无比的庭院内,是听不到半点外界的风声的。
但夏侯儒和曹楷都十分清楚,一时听不到,不代表永远听不到。
连被幽困起来的夏侯徽都能从配给的粟米掺糠多少察觉到一点端倪,邺城怎会没有风声?
只不过诸夏侯曹永远都在邺城的最上层,不留心时的确是感受不到的。
但只要留了心,兖州百姓开始逃亡之事,便再也瞒不过。
魏武王交下来的天下,而今成了这副模样,难免令人心中酸楚。
思及于此,夏侯儒又小心的为表弟倒了一杯茶,“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曹楷的目光落在了那一纸夏侯徽亲笔所书之上。
尽管不曾挑明,暗示意味却已极重。身为叛臣之妇,行这般胆大妄为事,目的昭然若揭。
“君侧有恶,当如何?”
万山林中事传进邺城贵人们的耳中,掀起了这番风波时,行走在林中之人却丝毫不知。
这已经是他们艰难跋涉的第十三天了。
未曾入山之前,赵五娘便失去了一个幼子,那孩子聪慧可爱,身体也十分康健,却因烈日炎炎,十分口渴之下,在路边水潭里舀了一勺水来喝。
而今这世道,莫说死水,便是见了活水亦需谨慎,哪一处水里不漂着两三具饿殍呢?田吏倒是勤快,隔个几日总会将周遭池塘河边的死尸捞出处置了,可是那水一时半会儿也是喝不得的。
她的小儿便是这么去了的,令她想起来心口便一阵阵的疼。
将入山时,赵五娘又同夫君和小叔一同埋葬了婆母,婆母年龄大了,赶不动路,又不欲牵连他们,便寻了一处清净之地,自缢在树下。
说起来……也不知道婆母是从哪里寻的麻绳?
那样金贵的一段麻绳……挖坑埋葬婆母时,赵五娘不舍得将它一同埋进去,而是悄悄带在身上,那东西的用途可多了!
山中不见日月,只能摸索前行,好在忍饥挨饿了数日,丈夫还能用绳索做个陷阱,套了一只兔子,又寻了一处山泉,将兔子炖了一锅,去了毛的兔皮吃起来还有嚼劲,香极了。
只是女儿没吃饱,偷偷又摘了一把野果,吃过后便呕吐不止,病恹恹的再也爬不起来。
她背着女儿走了两日,还是将她放下了。
大家饿得走不动,也背不动时,她听到女儿小声在她耳边说,要她放自己下来。
——放下来又如何呢?
——就放在这里吧。
她的垂珠还不到十岁,便已是村落里最漂亮的小姑娘。
虽然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可是那双眼睛圆圆的,大大的,又黑又有神。
而不似现在这般,浑身上下只剩一把骨头,两只眼睛直直的望着她,眼里还带了一点微笑。
赵五娘跟着丈夫,领着剩下的两个儿女离开时,身后一丝声音也没有。
只闻蝉鸣。
他们在山中走了许久,先是随着山路前行,而后随着足迹前行,再然后跟着尸骨的方向前行。
直至炙热的阳光重新洒在了他们的肩头,远处的一马平川上显现出一座大城的轮廓。
但那亦非流民们的目的地。
这些离开了嵩山荫蔽的流民们慢慢汇聚成一小股支流,缓缓向着西北而去。
那是黄河的方向,听说那里清理漕运,雇佣民工,每日可得三升粟米。
“何处能活?”
“世若沸釜,唯葛公处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