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万生冢神迹·伍

作品:《倾世

    贺琅一抖剑锋,眉目沉郁,周身的气压也跟着降到了极点,他将锟山剑搭到自己的护腕上,用力向后一拉,锋刃的铮鸣声随即响开,顷刻间荡满地宫,仿若百兽之王愤怒的低吼,誓要将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撕成碎片。


    衣袂飘飞,寒芒剑冷,景鸿剑法四、七式讲究剑气在前,别开生面,人随其后,点水画龙,一张一翕间疾如旋踵,挽蹑影追风之势,至奔逸绝尘之勇,以浮云若步取敌之毫末,断其气运。


    不待守藏人靠近,贺琅已闪至石桥中央,拦住了守藏人的去路,剑芒疾速闪动,清越的铮鸣声不绝于耳,岂料道高一尺,魔还要高一丈,贺琅四、其式已出,却未能断了守藏人的气运,反倒守藏人枪尖一挑划过贺琅的护腕,生生将那扣于腕上的护甲挑飞了出去,险些连手筋也一并挑断,紧接着贺琅只觉胸口一震,整个人毫无征兆地斜飞了出去,眼看着就要掉下巨坑!


    他的后腰撞到了断壁的边沿,兔起鹘落之际,程莠一个箭步扑了过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但他的重量却是带着程莠跟着悬了下去!


    秦怿大惊,一个飞扑过去拽住了程莠的双腿,整个人毫无形象地趴在地上,死死地按住程莠的腿以防止已半悬而出的她被贺琅扯下去。


    程莠紧紧地抓着贺琅的手,那用力程度让她觉得贺琅的骨头都要被她捏碎了。她艰难地看了一眼已冲上前与守藏人缠斗在一起的彭万山,而后把目光落到了贺琅身上。


    贺琅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好,唇角溢出的鲜血被他抬手抹了去,抹得手背一片殷红,被挑掉护腕的那只手腕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蜿蜒其上,鲜红的血液顺着指尖往下淌,犹如断了线的红豆一滴连着一滴地落入了无边的黑暗,滋养了那干涸的骸骨。


    她一字一顿地道:“贺琅,我拉你上来。”


    贺琅抬头望着她,看着她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她大半容颜,但仍能清晰地看到她因用力拉着他而涨得通红的脸颊。他忍着胸口撕裂般的剧痛,应了声“好”。


    众人怔愣之后,随即反应过来,急忙向挂在断壁边的三人奔去,将贺琅和程莠一起拉了上来。


    贺琅的锟山剑掉在了石桥上,彭万山架住守藏人的玄冥戟,紧随其后的林禹趁机将锟山剑踢到了岸上,小七连忙跑过去将锟山剑捡了起来,抱给了贺琅。


    贺琅抬起满是鲜血的右手便要接,程莠却先一步接了过去,而后一剑将他的深衣下摆削去一截,沉默地把他受伤的手腕包了起来。


    程莠把锟山剑递到了他的左手上,随后不言不语地移开目光,看向了石桥上打得难解难分的几人——彭万山,林禹和守藏人,以及石桥后随时准备应战的雾山弟子。


    贺琅默默握紧了手中的锟山剑,目光掠过程莠背影的刹那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光,随后他便眼神犀利地看向了寒芒闪乱的石桥。


    这时莫栀的声音突兀地混进了刀剑交击声中,只闻其声不见其影——“门开了!快进来!这石门撑不了太久!”


    众人循声望去,这才看到莫栀正站在古佛背后朝他们招手,她的身后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正幽幽敞开着,石门正在缓缓地下降。


    程莠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忙朝众人道:“快!先进去!”


    众人忙不迭地向洞口奔去,李氏兄弟架着受伤的韩诤和小七先进了洞,程莠这边催促着何炀与朱襄也赶紧进去,她与贺琅和秦怿退至洞口时,却发现石桥上的彭万山和林禹根本脱不开身,而这缓缓下降的石门却是不等人。


    她目光慌乱地在众人中扫了一圈才看到站在一旁的莫栀,急切地问道:“没别的办法了吗?”


    莫栀知道程莠问的是石门,便默默地摇了摇头。


    程莠眸色一沉,转身便要提刀上前,贺琅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目光在空中与秦怿倏地一碰,他一把将程莠向后一推,提气一个闪身持剑而去,只听他道:“我去。”


    程莠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心下一惊,忙稳住身形,便要追去,被秦怿一把按住了肩膀,他语气有些生硬地说道:“别去添乱行吗?”


    程莠目光冰冷地瞪向秦怿,秦怿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她,手上的力度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愈发用力,他是铁了心地不肯让程莠再去冒险,即便她会因此恼他也无妨。


    莫栀默默注视着洞口发生的一切,眼底不适时的地闪过一抹忧伤,但仅仅一瞬,便被她与生俱来的冷漠盖过。


    “程莠,”秦怿轻声道,“你不可再运功,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秦怿从她方才与守藏人交手的过程中察觉到,她目前精神状况非常不好,一看便是甯萤香的药效过了。


    见程莠还欲挣扎,他轻斥道:“听哥的,不许动气,控制好你自己的心绪。”


    程莠深吸了两口气,用力一挣,挣脱了秦怿的钳制,却没有上前,只是站在原地,目光紧紧追随着贺琅的身影。


    贺琅一剑破进了刀光剑影中,将林禹挤了出去,道:“快进去!”


    林禹深深看了贺琅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奔向了洞口,此时石门已下降过半。


    守藏人徒然发狠,几息之间逼得彭万山与贺琅连连后退,转眼间便上了岸,直直地向石门方向而去。


    彭万山神色一凛,原本挥向守藏人的长剑凌空划了个半弧挑上了锟山剑,一发力竟震得贺琅连退几步,而后抬剑挡住了守藏人下刺的长戟,他头也不回地对贺琅道:“你先走!老夫顶着!”


    贺琅稳住身形,剑尖指地,却未后退半步,提剑便要上前,彭万山连错几步挡住贺琅,道:“快走!你在这只会碍老夫的事!”


    彭万山一发力将玄冥戟直掀而上,又道:“老夫心里有数,赶紧走!别挡老夫的路了!”


    贺琅略一思索,后退几步,眉头紧锁地应了声“好”,转身钻进了洞口。


    与此同时,两人打斗的身影越逼越近,而石门已下降大半。


    众人心口都提着一口气,这个不知善恶的老头,不久前还一副随时要跟他们打起来的轻浮模样,现在却挡在外面舍命护着他们,要说心中毫无波澜那是不可能的,年轻的江湖儿女们都有一腔侠肝义胆,生死关头谁也没有害怕,可是让一个老头保全他们,他们的少年意气其实是不允许他们这样做的,他们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们犹豫不决是因为他们都有彼此要守护的人,只凭这一点,彭万山便输了。


    人为私心所累,他们在一往无前的年纪会因为畏惧而止步不前,没有人永远无私。


    舍生取义也要有所取舍,人总是英勇又自私。


    但彭万山不在乎这些,从见到贺琅的那一刻起,他忽然发现过往的光阴如同浮云般一吹就散,已经不值一提了。他所丢失的年少,那些年抬不起头的自卑,他通通不想再追究。


    现在,他只想酣畅淋漓地放逐自己的灵魂,再重活一次少年狂气!


    什么仇什么怨,什么爱什么恨呐,他该尝的不该尝的都尝了个遍,如此,也不枉此生了。


    他后半生追寻的财富名利,并非心之所向,不过是他枯槁人生中所能给予自己的一丁点慰藉,而事实证明,这一切也皆与他无缘。


    人生在世,还是得过且过的好啊。彭万山想。


    眨眼间,彭万山与守藏人缠斗的身影已在近前,彭万山的灰衣布衫多处被血迹染红,出剑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而守藏人仍是不知疲累,招招致命。


    彭万山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一道道伤口汩汩而下的血液斑驳了地面,甚至有几滴血液飞溅到了古佛的金身上,玷污了神圣又彰显了恶魔的丑陋。


    面对愈杀愈猛的守藏人与越来越低的石门,彭万山心只逃命无望,他一把老骨头死就死了,不能再连累这帮孩子了,于是他拼死挡在洞口前,不能再让守藏人靠近一步。


    然而就在石门快要落地的一瞬间,一个身影猛地窜了出去。


    莫栀忽地就地滚了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手中的骨刺高高举起,在守藏人一脚将彭万山踹倒还未来得及反应剧变的刹那,拼尽全力,将内力凝于手腕,狠狠地将骨刺扎进了守藏人的心脏!


    在守藏人轰然倒地的那一刹,莫栀一把拽出了他腰间的寒磁索,在石门落合的最后一霎,她顺势一滚滚进来石洞,顺带将彭万山一起拉了进去!


    然而守藏人并没有垂然毙命,他用长戟撑住地面,转瞬便犹如幽灵般站直了身体,他对插在自己心口处的骨刺视而不见,仿佛那致命的利器并不存在,也不顾顺着袒露在外的骨刺汇成小流而下的血液,他豁然挥起长戟,一把斩下了还没被完全拉进去的彭万山的一只手!


    与此同时,石门完全落合,将守藏人隔绝在外,而那只被瞬息斩下的手掌还在地面上瑟瑟地抽搐。


    彭万山倒在地上,另一只手握住右腕,疼得几乎痉挛,声音卡在喉咙里喊也喊不动,叫也叫不出,只剩下不成调的呜咽与涔涔而下的冷汗。


    莫栀愣在一旁,半晌动也不敢动一下,看着秦怿冲上前给彭万山止血包扎,整个人都在恍惚,直到彭万山面色灰败地靠坐在一旁,她还茫然地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只是手中紧紧攥着寒磁索。


    程莠有些担忧地看向莫栀,刚刚莫栀那一连串匪夷所思的行为着实把她吓了一跳,又见她此刻一副丢了魂的模样,便行至她身旁,想把她扶起来。


    怎料她刚弯腰,手还没碰到莫栀,却见莫栀倏地瞪大了双眸,看向了石门的方向。


    下一刻,只听“咚!”的一声,石门也跟着抖了抖,沙石簌簌而下。


    紧接着便是一声连着一声的撞门声响,扩散不开的声音在石洞里久久回荡,震得每一个人都头皮发麻。


    程莠警觉地握紧了金羽刃。


    所有人都如临大敌,死死地盯着石门。


    整个石洞仅石门两侧的石壁上有烛台,微弱的烛光只能照亮石门前的方寸区域,事实上,众人皆不清楚自己到底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但现在大家都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探究。


    莫栀缓缓地站起身来,吹亮了火折子,而后抬手一扬抛了出去,火光在黑暗中划出了一道转瞬即逝的光线,随后掉进了一个不明的凹槽内,紧接着“轰”地一声火苗猛地窜了出来,顷刻间火苗如游蛇顺着石壁上长长的石槽燃了起来,霎时将整个石洞照得通明。


    这里仍是一间宫室。


    程莠一时不适地眯起了双眼,待到完全适应这骤然明亮的光线,才睁大眼睛观察起这个别有洞天的宫室来。


    这是一间方形的石室,石壁皆为青砖所砌,上面雕刻着精细的壁画,画上的人无论是神态还是动作都栩栩如生,仿佛上面发生的一幕幕都近在眼前,即便经过无数年的沉淀也未将其消磨,穿越时间虚妄的光阴,诉说着遥远的屠戮不遗分毫。


    只一眼,程莠便清楚地知道了壁画上的内容——万生冢神祭。


    摇曳的火光打碎了神圣的祭坛,勾勒出祭坛中央那副可憎的嘴脸,被投射在上的阴影瞬间吞没,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有那么一刹那,程莠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想冲上去一刀斩了那冷血残暴的魔头。


    她游历世间数十载,自诩什么样的恶徒没见过,如此人面兽心,残暴卑劣的魔头,穷凶极恶之徒,简直是令人发指!真是人神共愤!


    秦怿也看出了壁画上所诉的事件,气愤地道:“这厮也太丧心病狂了吧!这种事很光荣吗?!居然还专门刻录下来!畜生啊!连畜生都不如!”


    “这……”贺琅将整个宫室环视了一遍,道,“好像是一间墓室。”


    “什……什么?!墓室!”小七吓得连忙躲到了何炀身后。


    秦怿白了小七一眼,恨铁不成钢道:“方才那么多尸骨也没见你怕,区区一个墓室把你吓成这样?丢不丢人?”


    小七道:“我……我没有……”


    程莠瞪了秦怿一眼,秦怿悻悻地闭了嘴。


    程莠一行人站在宫室的高沿上,下方是一个估摸一尺半高的凹池。抛却别的不说,如果壁画可以称得上是精妙绝伦,那池内的东西就可以说是巧夺天工了——一匹匹腾起飞奔的骏马,飘扬的鬃毛在空中徐徐而舞,三只马蹄均已离地,唯有一只马蹄轻轻点在一朵盛开的莲花上,如果有人见过马踏飞燕,那这八匹青铜雕像应是当之无愧地马踏天莲!


    八匹马的马背皆是空心,马背上凿了一个方形的凹槽,看那大小,起码可以容纳一个高大健壮的成年男子,八匹马以八卦方位分布在凹池内,将一个铁箱匣围在中间,铁箱匣表面布满了荧绿的铁锈,阴森森地杵在正中央。


    小七怯怯地指着铁箱匣,问道:“那里面是什么?看样子也不像棺材啊……”


    “不会……不会是宝藏吧。”彭万生勉强笑道,却发现自己连勾勾嘴角都做不到。


    这时,又是“咚!”的一声巨响,石门被撞得不住地发颤,上面已然出现了皲裂的龟纹。


    “这可怎么办,这石门马上就要被撞开了!”林禹焦急地道。


    莫栀意味深长地督了他一眼,而后对旁边的小阿夜道:“按我方才说的做,越快越好。”


    小阿夜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跳进了凹池里。


    莫栀拉了拉手中的寒磁索,看向程莠,说道:“姐姐,帮个忙吧。”


    程莠将金羽刃插回刀鞘,将信将疑地道:“干什么?”


    莫栀道:“送他一个天罗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