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截胡
作品:《深宫往事》 凌薇薇哪里会防这么一手?这一盆水,自然便将她从头到脚彻底浇了个透。她妆花了,头发乱了,整个人都成了落汤鸡。甚至连她精心搭配好的衣裳,都在湿透之后,变得如同鸡毛一般凌乱无章。
凌薇薇彻底疯了。
她再唱不出半句歌来,而是发出了一声水壶沸腾般的尖叫。
“啊——!!!”
“谁——干——的??!”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瞪着被水蜇后刺痛的眼睛四下寻人。当她终于看见前方大门处出现了两道人影时,她便立刻不顾形象地扑了上去。
为首那人赫然便是慕容依,只见她轻笑一声,道:
“呦,黑灯瞎火的,原来这还藏了个人呐~”
“碧霞,你说你也是,怎么就不长眼睛。泼水就泼水,怎么还偏偏泼到了人家凌贵人身上。”
“还不快给凌小主道歉~”
旁边的碧霞立刻就坡下驴,福了福身子,名为道歉,实则挖苦道:
“凌贵人,实在不好意思。奴婢真的不是有意的。只因我们宫的污水,素来便是直接泼到宫门外的。谁料您大冬天的半夜不睡,非要到我们宫的墙根底下窝着呢?”
“这无意间冲撞了您,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便饶了奴婢这一回罢。”
这般敷衍的说辞,凌薇薇如何会信?她没想到这主仆二人竟如此猖狂,毁了她为迎接皇上精心打造的妆容不说,事后还毫无悔改之意。她整个人都怒不可遏,扯住碧霞,对着碧霞的脸就是一耳光:
“贱人!你也敢提‘无意冲撞’四个字,便是真把我当傻子么?”
碧霞果然不同于一般的宫女,饶是被凌薇薇如此气势汹汹地给了一巴掌,她也没露出半点儿的脆弱神色。反而据理力争道:
“天这么晚了,我们小主都要睡了,需要取水净面,所以我才要连忙把这铜盆里的污水倒掉。按照宫里的宵禁,戌时以后,无论小主还是奴才,都是不能随意走动的,更别提深更半夜趴在别人宫的墙根底下了。所以这个时间,钟粹宫门外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有人,奴婢着急伺候小主,便直接把水泼了出去,敢问有什么问题?”
“所以不管奴婢挨了凌小主多少巴掌,奴婢嘴里,都依旧只有‘无意冲撞’这四个字。”
“你!”凌薇薇怒火灼心,可偏偏的确是她违反宵禁在先,所以一时间,竟搞得她都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以至于她只能转向慕容依,道:
“好啊,真是你调教出来的一条好狗!”
她咬牙冷笑:“别以为你们主仆二人一唱一和,我就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若非你在背后指使,凭她一个刁奴,如何敢做这样的事?!”
谁料碧霞捂着脸蛋,还在振振有词:
“奴婢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小主没做过的事,为何要认?”
“凌小主心情不好,拿奴婢发泄也就罢了。为何连我们小主也要一通攀咬?”
“好啊,好啊。”凌薇薇彻底气疯,连理由都不找了,拉住碧霞便要继续打。倒是慕容依拦了凌薇薇一下,而后对着自家丫鬟道:
“碧霞,既然凌贵人看得起你,愿意花时间教训你,方才那一巴掌你便受着。”
“因为不管有意无意,结果都是你把脏水泼到了人家身上。大喜的日子,给人添堵不说。且万一一会儿人家好不容易等来的侍寝机会,就因为这个把皇上熏跑了,还不都是你的罪过?”
碧霞对外人横,对自家小主却言听计从:“是。”
慕容依一通话,看似平息矛盾,实则极尽挖苦。气得凌薇薇手都在发抖:
“慕容依,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
“是,你们主仆二人嘴皮子是厉害。但你别忘了,位高一级压死人。你区区一个常在,敢这么跟我说话就是在以下犯上。我今日便要让你知道,什么是规矩,什么是体统!”
说完,她连碧霞都不管了。伸手便要打慕容依。可慕容依既不怕,也不躲,只是满面微笑地看着她。
这一次,她的巴掌还没落到慕容依脸上,却是她的丫鬟秋萤,先一步哭着扑了上来:
“使不得,使不得啊小主!”
凌薇薇看着拼命抱住自己双腿,限制自己行动的秋萤,内心烦躁到干脆将秋萤一脚踢开:
“你在替谁说话?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我是贵人,她是常在,我教训她是天经地义,有什么使不得的?!”
秋萤哭劝道:“小主教训慕容常在固然无错,可现在,可现在……时间差不多了,皇上应该马上就要来了。”
“奴婢也是听了慕容常在的话才反应过来:小主身上湿成这样,倘若皇上即刻便来,那小主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面对皇上呢?”
“更…更何况,若被皇上看到小主与他人争执,终归,终归也是不好……”
她着急到以头抢地,咚咚直响:
“所以小主要教训慕容常在事小,万一坏了您在皇上心里的印象,那才是得不偿失的大事啊……”
几句话,说得凌薇薇骤然起了一身冷汗。
她现下怒意滔天,别说掌掴了,她简直恨不得将慕容依大卸八块。可偏偏,她那悬在空中的手,就硬是,半点儿不敢再朝着慕容依的方向下落一寸。
因为她的后脊开始发凉,她开始觉得,那幽暗长巷的拐角处,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蓦然出现皇上的身影。
万一真让皇上看到自己在掌掴慕容依,那岂不就是因小失大,将自己置入百口莫辩的境地?
到时这女人再扮一波可怜,自己可就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幸好,幸好,自己忍住了。
差一点就中了眼前这女人的奸计……
所以不管她再怎么恼怒,再怎么被慕容依微笑的面容气到心底暴跳如雷,她的手,终究还是,万分不甘地收了回去。
“你等着。”她直直注视着慕容依,几乎是咬着牙关把剩下的声音发了出来,“来日待我坐上嫔位,自然有你的好看。”
慕容依毫无怯意,笑着朝她屈身:“那就提前恭祝凌嫔娘娘了。”
凌薇薇转身离去:“回宫!”
二人之间第一回合的较量,凌薇薇聪明反被聪明误,一心想要□□他人,结果却落了个自己没脸,铩羽而归的结局。
好在有秋萤在旁安慰:
“小主,其实,您又何必同她置气?”
“眼下最要紧的,是皇上。”
“只要您得到皇上的宠爱。早一步封嫔封妃,甚至怀上龙嗣。到了那个时候,慕容常在还算得了什么啊?”
凌薇薇气得浑身发抖,但听了秋萤的话,也顺着她的思路自我安慰:
是了,是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慕容依,你就是再得意,可得不到皇上的宠爱,又能怎样?
只要有我在,往后的十年,二十年,我都会想尽办法,不让皇上碰你一下。
皇上他人是我的,他的宠爱自然也都是我的。
你便准备老死宫中罢。
这样一边给自己心理暗示,一边幻想着今夜见到皇上之后的甜蜜场景。她肚子里的火气,才一点一点地消了下去。
她终于振作起来,准备抛掉这些糟糕的情绪,换一身衣服,并重新梳妆,迎接这个即将充满男欢女爱的夜晚了。
另外一边,慕容依也和碧霞,一同回了钟粹宫。
钟粹宫的院子里,太监宫女们来来往往,忙忙碌碌,虽都安安静静地,尽量不发出声音,可却没有一个人在偷懒。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赵若嘉的指挥下工作着,或泼水,或换灯,或布置院子里的装束。所有人都在为今晚那个即将闪耀登场的盛大舞台,做着最后的准备。
北风猎猎,十一月份的寒意,仿佛恨不得吹到每个人的心底。
慕容依和赵若嘉在廊下碰头。彼时,赵若嘉正静静地,仰望着漆黑阴暗,没有一丝星光的苍穹。
“确定了吗?”慕容依道,“今晚当真会下雪?”
“其他的准备工作都做得怎么样了?”
赵若嘉收回目光,只回了她八个字: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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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边,延禧宫内,凌薇薇洗完澡,重新装扮整齐后,已经到了亥时。可等啊等啊,这么长时间过去,皇上却迟迟没来。凌薇薇坐在椅子上,心里便不免有些着急。
“怎么回事儿?”她蹙眉道,“我知道皇上政务繁忙,每天都要批折子批到很晚,可现在都亥时了,皇上还没把朝政处理完吗?”
“他会不会,因为实在忙不过来,便直接在养心殿睡了?”
再看看镜子里,一天之内换了三套衣服,画了三遍妆的自己。虽说“女为悦己者容”,可到底,还是难免心酸。
“应当不会的…”见主子情绪不高,秋萤小心翼翼地安慰道:
“既是说了,皇上…就一定会来的。”
秋萤突然想到了什么:
“奴婢记得,许公公好像说过,皇上最爱跟着太后一起听昆曲……”
“要不…小主您就在咱们宫里唱昆曲儿。这样,等皇上来的时候,远远地听见了,一定会特别开心的。”
这话倒是点醒了凌薇薇。方才的低落情绪一扫而空,她再次变得野心勃勃了起来:
“你说的对。”
“就唱昆曲。”
于是乎,寒冷而寂静的夜里,凌薇薇唱曲的声音,便咿咿呀呀地,在这偌大的皇宫内回响了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引用1】
凌薇薇唱的这段,节选自汤显祖《牡丹亭》中的《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乃是昆曲之中,最为脍炙人口的名篇之一。
她对此段尤为擅长,可以说将音准拿捏得分毫不差。她希望皇上在听到这一段时,能意识到,自己虽出身武将世家,但同样地通晓诗书。由此,让皇上不光注意到她的外在美,更加发掘到她的内在之美。
这么想着,凌薇薇唱得更加大声,更加卖力,也更加得意了。
大声到不光一墙之隔的钟粹宫,甚至数十步开外,正坐着轿撵缓缓而来的贺光焱,都听得一清二楚。
贺光焱批了一整夜的奏折,本就又累又困,恨不得栽在御桌上便直接睡过去。可毕竟凌薇薇她哥有功,他就这么睡了实在不好看,于是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去延禧宫。
一路上,他哈欠连天,困到都要不知道究竟是嫔妃在给自己侍寝,还是自己在赶过去给嫔妃侍寝了。
偏偏天又冷得很,还刮着大风,即便他穿着蟒袍,也依旧冻得哆哆嗦嗦。就这种天气他还得大半夜地出门,他的情绪本身就已经不是很高了。而那难听死人的昆曲一响,就更是彻底击垮了他的心理防线。
连轿撵下面的小川子都听得一惊,战战兢兢地看向他。
只有从小便贴身伺候他的人才知道,他最讨厌的东西,便是昆曲。
没有之一。
小的时候,因着太后喜欢听这玩意。他便每每都要陪着太后、太妃们一起听戏。他人小,听不懂,自然没法体会那些感人肺腑的故事。而且身为皇帝,就更得恪守孝道,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说一个“不”字。只能陪着太后她们,一听便是一整天。
这对一个根本坐不住的小孩子来说,不啻于是一种酷刑。
因而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他一听到昆曲的唱腔,还是会本能地感到厌恶。
他问小川子:
“深更半夜,是哪个宫的伶人还在聒噪?”
这种拉仇恨的问题小川子如何敢答?只能道:
“距离有些远,奴…奴才也没法确定……”
于是轿撵继续往前,近了,近了,更近了。最终,皇帝的轿撵经过钟粹宫,停在了延禧宫的大门前。
而现在,不用小川子回答,在场的人也都能确定,这戏音,就是从延禧宫内传出来的了。
贺光焱愈发疑惑不解:
“这凌贵人深更半夜地不休息,把伶人们请到自己宫里来折腾什么?”
“这……”小川子低着头,语气微弱道,“奴才听这声音,倒像是…倒像是……”
贺光焱皱眉:“倒像是什么?”
小川子:“倒像是凌贵人自己唱的……”
贺光焱:“……”
说好了今夜由凌贵人侍寝不假。可延禧宫眼下这状况,让他如何敢进?就这样,贺光焱的轿撵僵停在延禧宫的大门外。连贺光焱本人都犹豫了,没说回去,却也迟迟没有派人进去通传。
他没派人通传,可守在延禧宫大门口的宫女,却已然透过门缝,把他的动向看了个一清二楚。
秋萤跌跌撞撞地跑进延禧宫寝殿,惊喜道:
“皇…皇上来了……”
凌薇薇停住歌声:“真的假的?走到哪了?”
秋萤喘着气道:“就…就在咱们延禧宫门外。”
凌薇薇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装束,一边道:“那怎么还不进来?”
秋萤道:“不知道…”
“像…像是听小主的曲子,听得入了迷……”
凌薇薇脸上现出骄傲的神情,心想皇上听自己的昆曲,竟喜欢到连路都走不动了。当下便清了清嗓子,以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巨大音量引吭高歌: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延禧宫外,贺光焱身子一歪,几乎就要从轿撵上歪倒下去。慌得小川子连忙来扶:
“皇上,皇上您怎么了?”
贺光焱哑着嗓子道:
“朕…想吐……”
呕——!!!
“皇上,您缓一缓,您缓一缓……”小川子努力帮他转移注意力,一抬头,就见片片晶莹的雪花从天而降。小川子激动道:
“皇上您看,下雪了~”
一时间诸人皆呼,贺光焱把那股恶心劲缓过之后,抬起头来,果然看到斗大的雪花片片飘落。
月光之下,贺光焱面容冷肃。那雪花便那样轻盈柔和地落下,染白他的眉,抚平他面上的不适,落在他的指尖上。
这是今年的初雪。
今夜,本该是个美好而惬意的夜晚。
倘若没有那该死的噪音的话。
小川子见贺光焱没有先前那么不舒服了,便问了一句:“皇上。”
“现在是否要传延禧宫的凌贵人出来迎驾?”
贺光焱冷冷瞥他一眼:
“你是想要朕死吗?”
小川子懂了,咽了咽口水,朝着众位抬轿的太监道:
“摆驾,”
“回养心殿——”
然而,就在这时:
延禧宫隔壁,之前还漆黑一片的钟粹宫,骤然间灯光大亮。且其亮起的,并非寻常的火光,而是冰蓝色的,清澈明亮的光。
那如极光般绚烂的蓝光将原本漆黑的宫墙统统照亮,与天空飘落的雪花交相辉映,共同形成了一幅极难一见的璀璨盛景。而就是在这样波澜壮阔的景象之中,慕容依甫一开嗓,便瞬间以群山回唱般的气势将凌薇薇的蚊叫虫啼彻底压倒。
从此,宏伟的皇城内,再无半点儿杂音。剩下的,便只有慕容依那响彻天地的倾情演唱:
“letitgo”
“letitgo”
“can''''tholdyoubackanyore”
“letitgo”
“letitgo”
“turnybackandsthedoor”
“idon''''tcarewhatthey''''regogtosay”
“letthestorraon”
“theldneverbotheredanyway”[引用2]
贺光焱大为震撼。
他活了十八年,可这十八年中,他却从未有一次听到过这样的歌曲,这样的旋律!
这歌声是那般的独特,甚至于把天底下所有的曲子都找出来,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曲风。
当真配得上一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引用3]
贺光焱既震撼且欣喜。心驰神往之中,他连要回养心殿的事儿都忘了。他几乎是在自己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便下了轿子,推开了钟粹宫的大门。而后,他便看到了令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慕容依一身银蓝色碎钻裙,在冰面之上如蝴蝶般翩然舞蹈着。她唱到一个“letitgo”时挥出左手,从此左手边泼水成冰。唱到又一个“letitgo”时挥出右手,同样的右手边也处处冰封。鹅毛大雪纷扬洒落,而她伴着灯光,伴着火焰且歌且舞,赫然已经成了这片土地上掌握凛冬的女王。
更惊人的是,唱到“i’free”时,她甚至还腾空而起,来了个阿克塞尔三周跳。
贺光焱整个人都看傻了。
一曲终了,毫无疑问,他已然拜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