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作品:《清冬微桃

    夕阳天空下的火烧云,滚烫似红,下一秒看起来就要坠落,给大地下一着滚烫的沸水。


    小男孩长大了些,初中生模样,上半身穿着统一校服,下半身只留一道平角裤,稚嫩又有些岭峋的双腿跪在硬挺的竹板上。


    竹板是一道道竹子对半砍破,留下中空的肚子,拼着在一起。腿跪在上面,比跪在榴莲上还扎腿。男孩腿上已经压出了密密麻麻的折痕。


    泛着乌青。


    某些竹子上面还有硬挺的倒刺,直接划拉在男孩的腿上。


    男孩腿上痛得没有知觉,只知道,刚开始是微痛,后面是刺辣的火痛,而后是钻心挠肺的断骨之痛。


    到最后,他想,可能是真的断了吧。


    已经没有知觉了。


    从早上7点,跪到了晚上6点。他愣是一声不吭,一脸的倔强,不服输。


    一个男人走了过来,李灿辰已经快记不起他的脸了,记忆中那道金丝鼻夹黑框眼镜总是让他害怕。


    “你说,你倒底错了没?”男人气得脸涨红,鼻梁上的眼镜都在颤抖。


    男孩腰板跪得很直,眼睛发狠盯着天边的火烧云。


    嘴角硬挺,“我、没、错。”


    “你你你,你个不孝竖子。”男人一怒没了耐心,扯坏了脖子上束缚着的蓝色领带。


    “你看我今天不收拾你,我就不是你老子。”声音浩浩荡荡,又远了去。男人重新择身而回,手里多了一个鸡毛掸子。


    没有预备,直接抽在了男孩跪着的腿上。


    力气很大,男人很生气,眼睛发红。鸡毛掸子的圆柱手柄很快多了几条血迹斑驳的流子。


    被抽了很久,男孩的眸子依旧没有软弱,骨气硬朗看着天边的火烧云。云层已经从窗子最左边,移到了窗帘右边。


    抽的人,倒是抽累了。喘着气,额上多了些汗,“你到底错了没?”


    男人已经拿上了小板凳坐在一边。


    他还是没吭声,没说话。□□笔直的后背代替着他的回答。


    李灿辰看到这,腿上熟悉的痛感似乎也一并传染了过来。还有当时那个□□男孩的倔强,也一道加深。


    画面到了最后,耳边多了一道女人的声音。王桐脸上哭着,一边拦着男人,说他好狠的心。


    男人扬言就要推开她。女人死死扒着不放,狠狠说,“你要打他,就先打我。”


    那个炎热滚烫的夏天,那个傍晚。李灿辰重新忆起,连同带走了当初小男孩周身的感官:炽烈的云层,闷热火炉的温度,腿上的火辣,内心的坚持,耳畔父母的吵架声。


    醒来时,李灿辰勉强重新夺回了呼吸。大口喘着气,喘息过猛,冰冷气体刺激肺部,不忍大声咳嗽。每一击咳嗽,他只觉自己的肺部快要咳出来。


    身下深色的床单,有了人形的深色印记。上面黏腻闷湿的汗水染了一片。


    翻眼斜睨了下床台上的闹钟,6点不到。李灿辰随手套了件衣服,给刘子非发了短信:【今天早饭不用送了。】


    给酒店经理发了消息,叫白天打扫卫生。随后径直去了浴室。浴室淋浴的温度,他调得很低。低到浴室的玻璃板上,都形成不了水雾。


    冷水打在身上,淋过头顶,顺过耳发,再至腰腹。最后咕噜噜砸在地上,激起水花。无数的水滴在浴霸冲压下,周而复始,最后都砸向了地面,像下雨一样。


    雨滴的节凑从刚才的骤雨,转为了小雨。


    李灿辰被水浸湿的脸,渐渐恢复了平日的冷淡。酒气晕染的脸和梦里糟糕的情绪在冷水冲刷下,狠狠扫走了。


    最后猛地关掉了水阀。


    没有温度的脸,没有情绪如一张白纸,麻木地喷上发胶,套上千篇一律的灰色大衣。左腕上,从众多表里,随意挑了一个表挽在上面。


    没有热情,没有起伏。


    -


    赵薇然一早就被陈明明叫醒,她几乎是被陈明明拖着去了早餐供应点。


    陈明明见她的脸色苍白,“你生病了?”


    赵薇然愁绪不展,心里装满了李灿辰昨夜在阳台的情形,他一向傲骨硬朗,除非遇到天大的事,不然绝不会在她面前露出软弱受伤的一面。


    她声音无力着,“我有点担心他。”


    陈明明打趣着她,“你啊,这是入了相思了。一大早想什么男人啊,我先去打点粥了。”


    她不懂,只有赵薇然知道这不是相思,是十几年那件事情后带给她的后遗症。


    赵薇然一个人走在早餐自助区,走了几步,看到不远处一个人,她的心都漏了一拍。


    走近,暖光灯下,一张线条刻画分明的脸。桃花眼半眯着,男人低头正在看橱窗前的几式粥。


    她不敢相信,昨天的他颓废至极,怎会这么快就恢复了?


    她试探问道,“你没事了?”


    李灿辰已经打好了粥,转身寻了个座位。赵薇然跟了上去,坐在了他的对面。


    男人慢条斯理,举手投足间都可以拍成一张张画报。喝粥都如此文雅。他慢慢喝了一口,用一边的小方巾擦了嘴。


    这才是平日的他。昨天的一切,赵薇然觉得那才是梦。


    李灿辰开口说了第一句,“早。”闻声,不提昨天的事儿。


    赵薇然熟悉他的故作坚强,他知道他不好。这样的伪装,以前她在陈明明面前也没少换上过。


    她顺过他的话,“你没事就好。”


    李灿辰放下金汤匙,抬眼,桃花眼的眼皮褶皱在一起。


    盯着她,一动不动。


    赵薇然被盯得有些不自然,硬着头皮。


    男人这次先转了眼,又低头喝了一口热腾的粥,平声平气。


    “就这些天没睡好,昨天请假睡了一下午。”


    男人还在逞强,赵薇然心知肚明,她不忍心撕下他的保护色,她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好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虽然她尽可能的掩饰了,可她的声线颤抖,言语也哽咽着。这又怎么能骗过李灿辰呢?


    粥冒着热腾的气雾,随着空气流动,顺进了赵薇然的鼻子。香气四溢,肉质的鲜嫩,软烂在细绵的白粥里。只闻了一次,甚至能感受到海鲜的鲜甜。


    可这香甜,丝毫激不起她的胃口。她一直没有动筷,看着粥上的白气越来越少,逐渐冷却。


    赵薇然站了起来,她怕再待下去,自己就会逼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李灿辰声音裹着冰,却温暖着她,“你也好好休息。”


    赵薇然前脚刚走。


    这时,桌上手机的黑一下被亮光清扫。来了微信消息,李灿辰看了通知栏的微信大意,没有点开解锁。


    继续喝了口粥,这次没了刚刚的礼节周至。眸色深暗,喉咙紧紧滚了几滚,盯着屏幕出了神。屏幕又迅速暗了下去。发微信的人没得到回应,又发了几条。


    屏幕一暗,一亮。李灿辰被光的频繁跳动,惹恼了眼睛。太阳穴突突地跳。


    倏忽,他猛地放下金汤匙。粥里被突来的力道激起一道难看的漩涡。


    点开手机。是王桐发来的。


    通看一遍,一人发好几条大段的文字。这边才简洁利落地回几个字。大多是:好,知道了,行。再然后,甚至是默读一遍,没了后续。在李灿辰看来,他读了,就算是回过了。


    就好比昨天,他也只是读过。


    今早王桐新发来的消息写着:【灿儿,这几天要降温了,注意保暖。】


    【妈妈很想你,抽时间回来吧,你爸爸那我去说。父子之间哪有深仇大恨啊。毕竟血浓于水啊。】


    李灿辰眼里刮进来的那几个字--血浓于水。


    好一个血浓于水。


    最后四个字直接打翻了前面他残存的亲情,一斩两斩提醒着他血液里很脏的事实。气急上头,他站起身,双手化拳,夺过桌上的手机,右手抡起大力,猛地向地上一砸。


    看着手机屏幕碎了,还沾粘在一起。就像打断骨头还粘着筋,一遍又一遍提醒着他--就像血液不管怎么抽,都改不了他的血型,改不了他骨子里留着他父亲血的事实。


    他眼角更愤怒,心里无声叫喊着。踹起脚狠狠踩在手机屏幕上,直到屏幕已经粉碎,不再沾粘。他才松了一口气。


    闹出的动静很大,这一早没什么人,更衬声音的不和谐。一边的工作人员面露惊悚可怖的表情,小声说着。几个男性工作人员想要上前,又犹豫不定。


    李灿辰其实不恨他妈妈,只是为感不值得,可惜遗憾。要说唯一一点的恨,4年前,他已经揭开了父亲的真面目。母亲还一副任人拿捏的姿态,笑着对他说,“那些都过去了。没关系的。”


    他觉的那个笑,可恨极了。他忍下了当初想把那笑撕开的冲动。那笑到了最后,反倒是他自己变得可笑。


    这么些年,父亲已经当没了他这样的儿子。他也当没这样的父亲,只有夹杂在中间的王桐两头为难。打从一开始,他放弃了状元身份,放弃了父亲为他安排的金融事业。


    他就不再是他的儿子了。


    李灿辰不曾后悔过自己的决定,因为是--


    父亲先抛弃了他。


    -


    饭后,天色已经退了黑。开始泛起烟白。这下才分得清,是黎明破晓一个的浅黑。


    路过大堂的时候,酒店经理已经在一楼等候多时了。赵薇然昨天从剧组回来到大堂一楼时,刚好遇到酒店经理,就说今天一大早要取大衣的事情。


    赵薇然接过大衣,和陈明明一同上了车。


    车上,陈明明没有在化妆,抱起了电脑在码字。


    赵薇然看着手机里好几十条消息。


    她沉放在李灿辰那里的一颗心,现在不得不抽出心思去面对其他的事情。老天有时候就这样,现实都不允许给她一个彻底的伤怀。


    京南医科大学的表白墙,动作利索。从昨天给她发了收到的消息。今天早上,赵薇然的□□就有几十条等待通过好友认证的消息。添加咨询的内容大底都是:你好,我是某某,愿意募捐。


    总之,学校捐款的事情,大概有了着落。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