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吴使

作品:《蜀臣

    “陇坻,其坂九回,不知高几许,欲上者七日乃越;高处可容百余家,清水四注下。”——《三秦记》


    陇坻、陇坂,皆是关陇道之西陇县小陇山(今关山)周边的古称。


    秦人的先祖秦非子,被周天子封为“附庸”时,封地便是在此处。因而,在黎庶口口相传中,此地名称仍旧被唤作秦邑(今秦亭县)。


    拔地而起的六盘山,以南北走向连绵至秦岭山脉,将水土拦截在了这片坂地上,形成了林木辽阔、牧草丰茂的天然草甸。在秦人尚未被周天子赐予名义进入关中、拥有水草更为肥美的“汧渭之会”之前,此处一直都是秦人的主要牧马地。


    历经无数年的桑海沧田后,如今小陇山周边再度迎回来了最初的使命。


    大汉夺回陇右后,丞相诸葛亮在此处划分了牧场,将两千多马匹牧养在此。


    此些马匹要么是通过战争虏获的,要么是从骑督赵广军中淘汰出来沦为骑乘畜力的,亦或者是用蜀锦茶叶等物从羌胡部落里换来早就驯化好、难以与骑卒建立默契关系的战马。


    亦是说,因民寡兵少而素来走精兵路线的大汉,在有更好的选择之下,已不会将此些马匹当成建立骑兵的坐骑之选了。


    哪怕其中有不少战马口齿不过四五岁,用于征战沙场并不逊色。


    如若孙吴不前来购置,大汉会陆续将此些马匹变成骑卒的副马(驮运刀兵甲胄及其他),抑或者卖给勋贵作为出行仪仗、以及豪族之家后辈子侄训练马术之用。


    甚至,还会当成役畜转运粮秣或耕田。


    但不管怎么说,从中挑选数百匹作卖给孙吴,尚是十分适合的。


    郑璞如今便是在此处,静候吴使从冀县赶来商议。


    吴使果真是诸葛恪。


    字元逊,须眉淡淡,显得额头异常宽。


    身长七尺六寸,比郑璞高一寸;年齿二十有六,比郑璞年长二岁。


    或许是久与江东豪族往来,他衣着颇为堂皇华丽,乃衣纱縠襌衣,曲裾后垂交输,冠襌纚步摇冠,飞翮之缨,连腰侧玉决都青翠欲滴。


    佐之龙骧虎步、面容矜严,顾盼间隐隐有股昂扬之气。


    如此人物为使,不堕国威也。


    而郑璞则是麻葛渍巾束发,着半新不旧的戎装,身无金玉之饰,仅腰侧配环首刀,深得军中的干练果决之风;且脸庞那道斜斜的疤痕,平添了几分飒爽。


    让人见了,会不自觉的当之为军中老行伍,而忘了他尚且领着相府参军之职。


    不知是昨日至陇右,夜里被丞相及诸葛乔以家宴待之的干系,诸葛恪对郑璞为人打探还颇为详细。甫一至,便率先拱手,微含笑而言,“久闻郑君多谋善战之名,今日得见,果不其然也!”


    “不敢当。”


    郑璞冁然而笑,还了一礼,“葛君之名,我亦常闻伯松兄提及,乃江东俊才也!今得见,心甚幸焉。”


    言罢,便伸手虚引,“内已设坐议之席,葛君请。”


    “郑君请。”


    诸葛恪亦客套出声。


    就是数十步后,他面色便微有不渝。


    郑璞在牧马场内设下的,还真就是“席”。


    乃是清水河支流畔的一处沙地,顶无半片瓦遮阳,下铺陈竹筵,列两个草团编席,中以一短案隔开。案上亦无有肉脯蜜饯之物,仅搁置两个酒盏以及一巨大的皮革酒囊。


    如此简陋的待客铺设,连堪堪温饱可继的黎庶,都不会如此吝啬。


    更莫说此乃共盟邦友的使者。


    是故,落诸葛瑾身后半步的一人,见状率先作色而斥,“我等奉天子命而来,乃国使耳!君如此待之,欲折辱我国乎!”


    他乃吴国宗室孙晞,孙静之孙、孙皎次子。


    今虽年不过二旬,但因其先父与诸葛瑾交情莫逆,故也与诸葛恪多有往来,此番便被孙权别遣为副职随佐,权当是历练一二。于情于理,无论身份还是地位,他都应得大汉礼遇,但今郑璞连个坐席都吝啬于他,自是怒不可遏。


    “哼!”


    一记冷哼,从郑璞身后传出。


    乃是虬须近三尺的关兴,他正拄刀立于草席之侧。


    闻言便瞋目而视,“南船北马,诚不虚言也!江东之人,不知牧马之地仅设马概与马奴之舍,竟无礼聒噪!你若贪酒肉之食、喜伎乐靡靡之音,径直归去成都寻大鸿胪署,我大汉尚不缺你一人食乐!”


    “你!”


    顿时,孙晞赤色浮面。


    刚想再度争辩几句,却是被诸葛恪以目视制止了。


    因为昨夜诸葛乔特地嘱咐过他,声称数日前关兴寻丞相请缨,充当此番洽谈贩马的副职。自然,源于昔日的襄樊之战,诸葛恪也能猜到关兴绝对是不愿意将战马卖于吴国的人之一。


    如果放纵孙晞继续争辩,恐双方会不欢而散,进而让战马交易之事胎死腹中。


    本就有求于人嘛,不应做意气之争。


    再者,以关兴的身份,郑璞亦是让其站立于侧,孙晞候在旁又有何奇怪?


    将方才的不渝之色尽数化去,诸葛恪笑颜潺潺,出言道,“尝闻贵国上下皆尚清简,以荣乐为耻。今得见郑君之宴,可谓传言不虚也。”


    言罢,便步来入座,以实际行动缓和双方争端。


    “呵,葛君乃妙人也。”


    盛赞一声,郑璞也入坐,举起酒囊给二人皆斟满盏,笑语解释道,“非我有意苛于贵国,委实是牧马之地非待客之处。但若是在官署之处设宴,又无法让葛君亲眼目睹战马之姿,便只好出此下策。有所不周,但望葛君莫怪。”


    话落,便举盏而邀,“葛君,盛饮!”


    如此解释,让诸葛恪心意大为宽解,亦然喜笑盈腮而共邀,“饮!”


    就是酒水一入口,便蹙眉呲牙。


    马奶所酿的酒,太酸了!


    至少,第一次饮的诸葛恪无法适应。


    此子乃故作戏耍,让我现丑态邪!


    心中泛起一缕羞恼,饮了半口便将酒盏搁置于案的诸葛恪,凝眸目视着郑璞。


    却是见他面无异色的一饮而尽,放下酒盏之际,似是意犹未尽,还再度取酒囊而斟。


    呃.........


    莫非是我多心了?


    见状,诸葛恪心有所惑。


    而郑璞斟酒之时,见诸葛恪的酒盏尚满,不由面露诧异而问,“葛君竟不善饮邪?”


    当今世风,以善饮为豪烈之气也。


    身为国使,哪有甫一沾唇便谦虚不善饮的?


    诸葛恪微微摇头,笑语而答,“非也。乃不曾饮过此酒,故想细细品味一二。”


    言罢,便举盏一饮而尽,将盏底示之。


    至于腹中那股荡漾,那便是自身才知了。


    “善!”


    郑璞喜笑盈腮,大声而赞。


    再度满斟后,便举盏而邀,“此马奶所酿之酒,乃西北甘珍也!难得葛君喜之,当再盛饮之!”


    闻言,诸葛恪心中万般无奈,也只得咬了咬牙再度举盏,“盛饮!”


    昂头,阖目,心一发狠.......


    噫!


    壮哉,尽饮矣!


    只是他不知,立于郑璞身后的关兴,此时还别过头,借着垂目捋胡的动作,悄然掩盖了眸中的笑意。他第一次饮马奶酒的时候,那种感觉真不好受。今见吴使被郑璞捉弄,心中自然是畅快无比。


    不过,诸葛恪终究是丞相之侄。


    郑璞也不好作弄太过,满饮第二盏后便没有再度邀杯。


    而是侧头朝着身旁的扈从乞牙厝微微颔首,又回顾而笑,“葛君稍候片刻,我扈从少时便将马匹驱赶来。”


    “善!”


    顿时,诸葛恪大喜。


    待眼角余光瞥见短案上的皮革酒囊,嘴角不由微微抽了抽,当即径自起身,笑颜潺潺而谓之,“我自幼便喜骑乘,今有幸至牧马之地,心喜且不耐等候矣。郑君若不烦,可引我去睹千骑纵横之壮否?”


    “安敢败葛君之兴邪?”


    郑璞亦然起身,伸手虚引,“葛君请随我前往马厩之处。”


    “请。”


    且喜且言,且行且观。


    夏四月的小陇山草甸,于碧空如洗下,远观绿意蜿蜒流转,近看黄青交错蜿蜒。不温不燥的凉风徐徐,隐约带着草木水气清新,以及藏在风中的马嘶声。


    行约莫三百余步,上一高地坡,诸葛恪及东吴随从皆驻足而眺。


    目光迷离,脸庞依稀流转着赞叹。


    只见苍穹被六盘山隔断之处,数千马匹被分割成为十余个群体,点缀在起伏的草甸中。有的悠闲缓步而行,啃食着丰饶的牧草;有的扬蹄绝尘驰骋,追逐着白云漂浮不定的落影,将雄健风姿与雄浑嘶鸣震撼着人们的心灵。


    那是一种天地本宽可自由纵横的呼唤。


    亦是男儿当弓马娴熟以期沙场建功立业的呐喊。


    正当众人为千骑雄姿所赞叹之时,扈从乞牙厝两手一左一右牵着马匹缓缓而至。


    亦让诸葛恪收回视线,侧头对郑璞发问,“郑君,此二马匹有所不同邪?”


    “然也。”


    郑璞颔首而笑,“右为已驯化好的征战良驹,左为代步骑乘之马。葛君不若让随从骑乘一番,便可观二者优劣。”


    “却之不恭。”


    诸葛恪大笑,拱手作礼后,便让与众的两位随从去试骑。


    两马虽同时迈开蹄子,但骑战马者,堪称一骑绝尘。而那骑乘之马,则是无论骑手如何挥鞭踢马腹,皆无法将速度提上来。


    见状,诸葛恪捋胡颔首,发问,“敢问郑君,此些马匹乃作价几何?”


    郑璞笑答,“骑乘之马,可为役畜,每匹换粮秣八百斛。谷稻皆可,豆则倍之。”


    闻言,诸葛恪扬了扬眉,轻轻颔首而笑。


    因为此价格还算公道。


    只不过,此些仅堪为骑乘之用的马匹,并不是东吴想要的。


    “战马呢?”


    “每匹作价五千斛。”


    顿时,诸葛恪睁大了双眸,失声而道,“五千斛?!”


    亦不能怪他惊诧。


    如今每亩年产粮,均值不过三斛,而一匹战马便换掉了近两千亩的净出!


    然而,他亦不能责怪郑璞作价太高。


    战马本就贵重。


    如灵帝时置騄骥厩丞,从郡国调马所耗,每匹便价两百万钱。


    虽说其中有官僚与豪右勾连取利的缘由,但战马的作价在风调雨顺、谷价低贱的年景,也不曾低于百万钱。


    只是天下纷扰数十年后的今昔,民寡粮亦贵,各国所积攒的粮秣皆不多。


    如此作价,让想购置五百匹战马的东吴如何能接受?


    “然也,乃每匹五千斛。”


    郑璞颔首,音容淡淡,“今我大汉亦然战马短缺,朝中诸多重臣皆有言称,不可作卖之。丞相念及两国共盟之谊,方让众议消弭。但若换归来的粮秣少了,恐朝中众臣及军中将士滋生怨言矣。”


    诸葛恪默然。


    因郑璞之言并非搪塞,乃字字实言,让人无有指摘之处。


    毕竟,大汉夺回陇右不过一岁有余,战马自然是短缺的。


    如今大汉愿意作卖给东吴,已然是很难得了。


    只是如此价格,他也无法给孙权回禀。


    略作思绪,他便出声说道,“正如郑君所言,贵国战马亦然短缺,作价低了亦然不妥。不过,我吴国与大汉乃有共讨逆魏之盟,今贵国若将战马作价低廉些,他日我吴国必然与贵国共同出兵,助.......”


    “哐锵!”


    利刃出鞘之声,打断了诸葛恪的话语。


    只见关兴竟已经将配刃拔出,须发怒张的盯着孙吴众人,怒吼如雷,“共讨逆魏,东吴当如何出兵助我大汉邪!?”


    当即,场面一度混乱。


    “安国兄莫鲁莽!”


    一声惊呼之后,郑璞连忙在吴国侍卫随从拔刃之前,将关兴死死拉着,且是低声呵斥着其他扈从共力将关兴先扯着离去。


    如此小插曲,亦让诸葛恪满目忧思,徒然看着郑璞渐行渐远的背影。


    虽说两国再度共盟之事,他已然从丞相那边知晓,关兴动怒也不会影响战马交易。


    但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将盟国的身份,当成讨价还价的筹码了。


    毕竟襄樊之战爆发前,双方亦是共盟的关系。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已经远去的关兴,眼眸中的怒意早就不见。


    还冲着郑璞轻笑戏言,“子瑾今为诳吴使,让我来自损名声,作公私不明之态,不知以何报之?”


    “哈哈哈~~~”


    郑璞当即大笑,“兄乃是为国裨益耳!安可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