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7章、猛于虎

作品:《蜀臣

    一喜策算攻伐,一喜研经考典。


    郑璞、谯周二人,于所学所喜而言,看似当得“话不投机半句多”。


    然人之际遇,若倾心真诚相交,总能寻到相契及互裨益之处。


    谯周熟谙六经,通天文,郑璞与之论时,常请教天文之识,为日后率兵征伐“晓天文、知地理”裨益。


    而谯周则是,颇慕郑璞之思天马行空。


    譬如字书《千字文》里胡乱杜撰的典故,竟诸事皆可寓教于乐,让谯周大为叹服,亦以此请教郑璞,裨益于自身州劝学之职。


    且二人性情,颇能相容。


    郑璞性虽刚却喜作谑,谯周性情推诚而达变,皆不拘小节,且年齿相近,故能同乐。


    因而,郑璞亲自送帖请之,谯周无有不赴之理。


    且来时颇速。


    翌日,晨曦方破晓,梳洗毕的郑璞,甫一提剑,正想于厅内演武健体,竟见谯周步履缓缓,被扈从郑乙迎入小宅来。


    见郑璞持剑,他笑容潺潺,反倒先作戏谑言,“嗟乎!不想郑家子待客,竟提剑以迎邪!”


    亦让郑璞拊掌大笑,戏言回道,“然也!我剑颇利,上可为国诛不臣,下可斩无礼如谯家子者也!”


    言罢,递剑于扈从郑乙,便伸手虚引,请谯周入厅内。


    且行且问,“允南兄来赴如此早,莫非今日休沐邪?”


    “然,我今告休一日。”


    微微颔首,谯周感慨道,“自子瑾去岁随征,你我已一年未谋面矣!昨日子瑾来邀,我心甚喜,故来访甚早,却是有扰子瑾习剑了。”


    “何来有扰之说?”


    入厅内后,请谯周入座的郑璞,冁然而笑,“剑随时可习,但能与学富五车的允南兄坐论,乃幸事也!二者焉能相提并论邪?”


    “且止!且止!!”


    无奈垂头微摇,谯周抬手虚按,“子瑾莫再谑笑于我。”


    “呵呵~~~”


    郑璞齿牙春色,转为叙话久别之谊。


    二人叙了一阵闲话,郑璞才敛容,拱手轻声谓之,“允南兄,实不相瞒,我今日之邀,一者乃你我阔别已久,甚思渴之;另一则是有事想劳烦允南兄帮衬。”


    “子瑾此言差矣。”


    闻言,谯周亦肃容,佯作恼色,“我与子瑾,乃君子之交也。我亦尝闻,友者,同道之辅也。子瑾若有事需我辅之,径直言之便是,何出劳烦之言邪?”


    “善!”


    郑璞击案而赞,笑逐颜开,“允南兄有先贤之风也!”


    语罢,凭案起身,请谯周步往书房而去。


    步履缓缓时,郑璞探首而来,低语说道,“我知允南兄潜识内敏,耽古通史,是故想请兄代笔署文章数篇。无需辞藻华丽饰之,但求目不识丁者,听罢知其意即可。”


    呃?


    谯周脚步一顿,扬眉而顾,见郑璞面无谑意,方颔首称好,拔步携行。


    于心中,却有匪夷所思之感。


    先言我耽古通史,却又声称求目不识丁者听罢便明?


    岂非前后相悖邪?


    待入了书房,被郑璞请入案,方明了。


    因案几之上,已然铺陈数竹简,皆已录卷名,而未着笔书其文。


    逐一目视,依次为“固节牧羊十九载,茹毛穷海终不屈”、“单兵守疏勒孤城,十三将士归玉门”、“身虽匈奴子,誓封汉家侯”、“顾命忠节,七世不衰”。


    学通古今的谯周见了,无需作思绪,便知此四卷书所言何人。


    其一,乃是苏武,为宣帝“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


    尝被武帝拜为中郎将,持节出使匈奴。


    被匈奴囚,图其降之。苏武固节不屈,于北海苦寒之地牧羊十九载,方得归汉。


    其次,乃出身扶风耿氏的耿恭。


    尝被朝廷拜为戊己校尉,守西域,示汉威德。


    匈奴杀车师王逼其反,发兵数万,攻耿恭固守的疏勒城。


    恭率厉士卒坚守,经年累月,食尽穷困,乃煮铠弩,食其筋革,笮马粪汁而饮之,终不降伏而辱节。后得朝廷发兵来救,归来玉门关之时,举师上下,仅存活一十三人!


    再次,乃高不识,汉时故匈奴部落王。


    后归附大汉,被授职校尉,从骠骑将军霍去病击匈奴,以功封宜冠侯。


    最后,乃金日磾,本是匈奴休屠部太子。


    兵败归降霍去病,进入长安,得到武帝宠爱,赐姓为金,后历任多职。


    曾杀子以显礼法,咸有功劳,被武帝选为昭帝四大顾命辅臣之一。


    其子孙后代,皆以忠孝显名,历七世不衰。


    且今,同出身扶风耿氏的少府耿纪,以及金日磾之后金祎,见魏武曹操专权跋扈,睹汉祚将移,喟然发愤,于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聚众千人,以图攻杀都督御林军马的长史王必,夺其兵权以扶助献帝,并暗结先主刘备为外援。


    可惜,兵败身亡,皆被族诛!


    然,家声留于史,不负数百年来,和汉室兴衰与共。


    谯周看罢各卷目录,眉目皆肃。


    他虽儒人,却绝非“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圣贤书”之辈。


    因而,亦对郑璞为何请他署文,心有所悟。


    不外乎,为北伐计筹谋耳!


    苏武及耿恭,乃人臣之表率,以激励将率士卒慕汉恩、临阵死战之心也!


    而高不识及金日磾,以外族侍奉大汉,功勋彪炳,乃是激励那些被迁徙来蜀地、汉中郡的南中蛮夷部落,为大汉克复中原而战也!


    是故,于他心中,亦有几分叹服。


    既是叹服,郑璞的深谋远虑。


    甫一讨平南中诸郡之叛,朝廷上下皆操劳安抚之时,然郑璞竟已筹谋北伐计矣!


    亦是倾佩,郑璞的任事勤勉。


    无需发问,他便知此事乃郑璞职责之外,亦是私下自为之。


    不然,若丞相授意,郑璞岂会假他手署公邪?


    一番思绪,犹如泉涌。


    谯周心叹罢,目视竹简微微作沉吟,便执笔点墨,奋笔疾书。


    每卷字约四五百,皆少顷即成。署文章之速,一卷墨迹未干,下一卷已然矣!


    让身侧的郑璞心中啧啧称奇,手取一卷而视,见文章通俗易懂、朗朗上口,不由感慨道,“四卷文章,点墨即成。由此可知,巴蜀我等后辈,无人出允南兄之右也!”


    “子瑾谬赞矣!”


    轻轻搁笔,谯周揉腕谦逊,冁然而笑。


    “非也!”


    郑璞喜笑盈腮,将手中竹简放下,转身从庋具中寻了一阵。


    却是又取出两竹简来,含笑谓之,“有道是一事不烦二主。既然允南兄执笔署文,文思如泉涌,不妨帮我再作一篇吧。”


    “也好。”


    对此,谯周颔首应下。


    四卷都做完了,再多一卷,亦无所谓。


    只不过,待郑璞将竹简铺展于案,他便目怔口呆,心神颤栗。


    其一,乃是录好卷名的空白竹简,名曰:“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另一,则是署文所需的佐言。颇多,蝇头小字,密密麻麻于竹简上。


    “初平四年及兴平元年,攻徐州,所过多所残戮,泗水为之不流。”


    “建安三年,征吕布,戮彭城。”


    “建安五年,官渡之战,坑降卒数万。”


    “建安九年,攻袁尚,戮邺城。”


    “建安十九年,夏侯渊戮枹罕。”


    “建安二十年,攻汉中,途经武都,戮河池氐王窦茂举族万余人。”


    “建安二十四年,曹仁戮宛城。”


    ...............


    “逆魏有律,屯田及士家制(世兵制),男子成丁则入伍,女子不得与民间通婚。其妇若寡,则强令改妻其他士卒。且,郡县皆有书录,严查寡妇者,取之以妻士卒。然而,太守小吏私勋绩,常录夺已自相配嫁之女,以及民间寡妇或生人妇,赐士卒为妻,以至百姓啼哭道路。”


    而于侧的郑璞,见他眉目皆含惊惧之色,兀自木然不执笔,便轻轻出声,说道,“逆魏视黎庶百姓如草芥,曹操及其将率屠戮百姓,以及多有暴虐之政。还请允南兄代我书之,以告天下,责其不仁。”


    “唉........”


    闻言,谯周回神,便是长声叹息。


    他耽古通今,自然亦知,悉观历朝历代,皆有“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之说。


    然,所造杀戮,多为临阵兵卒。


    黎庶百姓本无辜,何故举城而戮之邪?


    尤其是,那取“生人妇”、以妻士卒之举,旷古以来,闻所未闻!


    民非草木,安能如此苛暴之邪!


    微耷拉下眼帘,谯周不做回复,乃是努力抑制胸襟愤慨,片刻之后,便执笔点墨。


    疾书之时,横眉切齿,眸含厉色。


    少顷,书成。


    然他却没有搁笔,传书示郑璞。


    乃是径自从案几一侧,再取一卷空白竹简,将那逆魏戮城及“生人妇”之举再抄录了一份。


    且书之时,音色皆戾,谓曰:“子瑾所录逆魏罄竹难书之事,我且录一份,归去再署文,以告学宫士子,让他们识之,何谓‘苛政猛于虎’也!”


    呃.........


    郑璞听闻,朗声应是。


    就是眉目间,似笑非笑,犹如那偷到了鸡的狐狸。


    数日后,州学宫内,群议纷纷,皆为愤愤逆魏之苛政。而郑璞,则是携谯周代笔之书,往丞相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