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骤雨(二)

作品:《北梦杂记

    席上除徐慎外皆霍然起身。


    萧鹤渊有几分怔然,像是没有听明白来人的意思。


    明月楼此前从未到过长河,又和宁王府从无牵扯,谁会费劲心机将她掳去?


    “…逆贼和守备军对峙多日,怕是早就摸准了守备军换防的漏洞,此番是有备而来。”


    徐慎猛地起身,怒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着人去追。小娘子金枝玉叶,若是…若是…”徐慎的气焰忽地灭了一半,他偷摸着撇了几眼明奕等人,将喉咙里的话咽了下去。


    “贵地的轮值守卫还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萧鹤渊猛地推开木椅,眉眼冷峻。


    徐慎面色一白。


    萧鹤渊沉着脸,抖袍跨入寒夜。他一出去,就正遇上易昭急匆匆赶过来。易昭面露惭色,朝萧鹤渊摇了摇头。


    “你留在这里,明日一早按原定计划继续前行。”萧鹤渊说话时戴回了鬼头刀,眸光锐利,“在我回来以前治水事宜全权交由你负责,万事皆以治水为重…明白?”


    “明白。”易昭领命,“必不负总督重托。”


    一听这话,明奕和徐慎同时出声:“殿下…”


    周玄立在明奕身后,忽然重重地握住他的手腕,朝他缓慢而又坚定地一摇头。


    徐慎追上去,拽下腰间金牌呈给萧鹤渊:“那逆贼掳走宁王殿下后就一直龟缩在八松山上,此事是宁王府拖累了诸位,若小娘子有个三长两短,徐慎万死难辞其咎。此牌交由殿下,宁王府上上下下全凭殿下调遣。”


    寒风不绝,萧鹤渊立在雨里连伞也未撑。雨水冲刷后的面颊更显寒意,萧鹤渊眼眸漆黑,语气沉着:“我用不惯别人的兵。你守在这里,一只苍蝇也不能放出去。”


    徐慎一愣,继而握紧了拳,梗着脖子道:“…若明日卯时殿下仍未带人归来,我就带着人搜山。他妈的,一群乌合之众,我身为长史难道怕了他们不成。”


    萧鹤渊转眸看向他,语气有几分嗤嘲:“有这样的气度,早干嘛去了。”


    雨珠噼里啪啦地砸进水洼,徐慎尴尬地攥着腰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担任宁王府长史十几年,今日却在一后辈跟前抬不起头。


    萧鹤渊迈开步,竟真的孤身走了。


    风过游廊,吹得藤曼随风舞动。


    周玄攀上白墙,双腿一蹬就悄无声息地翻进了内院。明奕文弱书生,像个扑棱大鹅似的挂在墙沿上,手指紧扣着乌瓦,双腿无力地挂着,差点将腰闪了:“…快拉我一把。”


    周玄双手抱住明奕的膝弯,直接将人抱了下来。这里是上溪关守备军的内院,最深处就是用来安置临时寄居之人的客房。周玄大步走在前面,小心避开了巡守的探灯。明奕揉着后腰,边追边抽气:“阿玄…咱们为何不正大光明地从大门进去,非要做贼似的溜进来。”


    “嘘。”周玄抬指抵在唇间,难得正色,“因为我们要去蓁蓁的房间。”


    周玄领着明奕匍匐着钻进最后一道狗洞,明奕最近过得滋润,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圆润了一圈。那狗洞不怎么大,明奕钻了一半死活过不去了。周玄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仅仅是将人缓慢地挪动了一点。


    “要不你去吧…我就在这等你。”明奕抬手拭去脸上汗液,艰辛地挪动着身体,“…我在这替你守着狗…门。”


    “你等等。”周玄轻巧地翻过高墙,身轻如燕地落在明奕身后。探照灯才刚扫了过去,周玄对着明奕的屁股就是一脚!


    “哎——”明奕粗喘着,扑进脏臭的草丛间,吃了一嘴的泥。


    “快走快走。”周玄像个没事人儿似的,催着明奕往前走。明奕砸吧着嘴,吐出点沙土,语气颇为幽怨:“…要是这泥巴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呸…我一定杀了你。”


    八松山此处的民居与别处多有不同,楼房多系石子砌成。周玄掌心摁着灰墙上的突起,腿呈弓步后压,他紧贴着墙,竟真的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最上方的石子小且光滑,周玄在攀爬中出了汗,掌心的汗液让他握不住石子,整个人下意识地后仰。


    明奕在下方提心吊胆地望着,没忍住一声惊呼。


    明月楼被掳走后,巡防的强度果然加强了不少。这头一出声,那亮如白昼的大灯就扫了过来。明奕这回倒是敏捷地扑倒在草丛间,他捂着口鼻,眼珠乱瞄。他头顶的周玄正挂在歪脖子树的树冠上,将自己隐藏在浓密的树丛间。


    明奕竭尽全力将自己的存在降到最低,他垂着脑袋,呜咽着学了声惟妙惟肖的狗叫。


    “汪…汪汪……”


    不过半晌后,头顶的大灯缓缓移开。周玄在树丛间吊着脑袋,朝明奕竖了个大拇指。明奕趴在草丛间,连眼皮都没撩一下,显然不是很想搭理他。


    周玄弓着身蹲在树冠上,像敏捷的豹子似的纵身一跃,无声地攀上向外推开的指摘窗。他右臂青筋暴起,腰腹猛地用力,从指摘窗的缝隙中翻滚而入。须臾后,一条用几截布料绑成的绳索从窗户中缓缓垂落。明奕双手死死地抓着绳索,被周玄拉了上去。


    “二哥。”周玄还凑在那窗框边,“快来看。”


    明奕热得直冒汗,以手为扇拼命地扇着风:“…怎么了?”


    “你看这里。”周玄指腹摩挲着窗框上一条划痕,上面还沾着新鲜的木屑,“这是飞爪的印记。”


    明奕扇风的手停了下来,他盯着那印记,沉吟片刻道:“看来掳走蓁蓁的人也是从这条路溜进来的。”


    “我先前怀疑此事是宁王府的人自导自演。”周玄目光在屋内逡巡了一圈。行箧依旧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没有被动过,“不过此时看来徐慎的话倒也不是全然不可信。”


    “什么自导自演?”明奕一头雾水。


    “此事有几个疑点。”周玄绕过屏风,出了卧房,藏身内房木门的阴影后,从那缝隙里眯眼看着门外巡逻的军士,“第一,若宁王真的被逆贼掳去,而你是宁王府长史,还会有心情在此设宴饮酒吗?第二,他似乎很想让我们和燕王留下来。第三,这上溪关守备军大院的巡逻的确有不少漏洞,按照徐慎的话来说,他们和逆贼对峙许久,逆贼摸清了他们换防时的漏洞倒也说得过去。可宁王府和上溪关能调动的军士数量众多,就算宁王在他们手中,徐慎何至于选了僵持对峙这一最下策?”


    “…难道是因为敌我力量悬殊?”明奕思索着,“逆贼太过强大?”


    “这不可能。”周玄果断摇头,斩钉截铁道,“若是如此那逆贼恐怕早就攻下山来,杀了徐慎了。”


    “这里面一定另有隐情。”周玄顿了顿,别扭着说:“…这恐怕也是燕王不肯信任徐慎的原因。”


    “那如今我们该作何打算。”明奕压低了声音,门外火把的光亮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不论如何,逆贼和徐慎手中都有兵,燕王支走了雪原驻军,他孤身一人当真能全身而退么。”


    “蓁蓁在他们手上,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茶案上的热茶都放凉了,周玄倒了一杯,用指尖沾了点凉水在桌案上草草地画了张大兖地图。


    “京畿之下就是长河行省,长河左接大漠,右上和嵩郡同靠大云岭。我记得幼时我爹同我讲过,太/祖还在时分封的诸王,和如今的藩王略有不同。如今的藩王以采邑为食禄,只有食税权,手下军士仅供王府守备之用,严格来说只是家将。但太/祖分封的老宁王和肃王则不同,彼时的藩王手掌封地的军政大权,可以说是威霸一方。也是在老宁王死后,太/祖才以宁王尚幼为由收回了军政大权。”


    “老宁王手下的军队被拆分,成了如今长河行省内各州县的守备军。”周玄指尖轻点了几处,“徐慎有一句应当不是虚言,这的确是他们宁王府内部出了问题,只是不知蓁蓁为何会卷入其中。”


    “若是这样看来,你我在强兵包围之下,岂不是任人践踏。”明奕盯着茶案上逐渐消散的水迹,不禁愁眉苦脸,“此地距侯爷所在地相去甚远,便是即刻出发,也不知何日才能赶回。”


    “各地的守备军皆是宁王派系出身,你我不能惊动,以免惹祸上身。”周玄蹙着眉,将茶盏盖了回去,“其实…也不是全无办法。”


    周玄指节一敲嵩郡驻军所在地,案上茶水一阵震荡。


    ***


    月黑风高,明月楼抄着油灯在破祠堂里乱转。


    她此时的境况比萧鹤渊等人料想的好得多,掳走她的贼人大抵是料定她出不了这深山,连绳索也懒得给她上一条。


    这里是间破败许久的祠堂。


    前殿奉着些灵牌,香案上积了好几指厚的灰,显然已无人打扫许久了。明月楼将油灯靠近长满青苔的墙壁,发现上面似乎曾有人留下过墨宝。她瞪着眼看了半晌,看得眼睛都发酸了。


    明月楼赶了一夜的路,谁知才到上溪关就被人掳走,此时米水未进,肚子咕咕叫了好一阵。掳她来的贼人不知道在前殿煮了什么,明月楼猛地深呼吸,下意识吞咽了一口。


    祠堂外夜枭叫了几声,明月楼又忍了一阵,最终还是没忍住去了前殿。掳她来的红衣女子在瓦罐里搅了搅,见她过来也不说什么,从地上捡起只缺了口的瓷碗,敷衍地擦了擦。


    明月楼盯着她的动作,眼睛不由自主地亮了几分。


    红衣女子将瓦罐里的汤汁倒了大半碗,抬臂递给明月楼:“…要吗?”


    “谢谢!”明月楼忙一把端过,直接喝了一大口。蘑菇汤鲜香,安慰了明月楼的辘辘饥肠。


    “…你就不怕我给你下毒?”红衣女子讶异挑眉。


    明月楼将嘴里的汤汁咽下去,抬手抹了抹嘴角:“杀我不必这么麻烦。”


    “果真是千娇万宠的大小姐。”红衣女子忽地笑了。她生得好看,但不笑时总是冷冷的。此刻一展笑颜,长眉高挑,倒出落得有几分侠气,“这世上最没有杀伤力的毒就是一击致命。让人细数着余下的时光,清醒着一步步走向死亡,才是最令人恐惧的。”


    红衣女子说这话时抱臂靠着香案,她身侧的白抹布忽然动了动。


    明月楼不为所动,她将碗中剩下的蘑菇汤一口喝了,这才开口:“既然都是要死的,那我选择不做饿死鬼。”


    红衣女子沉默了,倒是她身侧的‘白抹布’缓缓地扭头望了过来。或许称之为‘白抹布’并不贴切,他身上的白衣蹭上了污泥,右臂上一片干涸的褐色血迹。少年腰间搭着块破幔布,面色苍白,对着明月楼无力地掀了掀眼皮,似是在忍着疼痛。


    明月楼将瓷碗放回地上,随意地盘腿坐下。她沉默着注视了少年好一阵,忽然开口。


    “你是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