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新声(四)

作品:《北梦杂记

    “你是不是对蓁蓁有意?”


    刑炳沉默了一阵:“重要吗。”


    “如何不重要!”明玠握紧了拳,“若你只为明氏门楣求娶,或是抱着玩笑的态度,那我明玠就是冲撞北镇抚也不会让蓁蓁嫁给你。”


    “我明玠的妹妹日后的夫婿不需要何等富贵,只需要一心爱她,护她。这世上好男儿那么多,大可以慢慢挑选,我明氏可以一直养着她,绝不会让她吞一碗夹生的饭。”


    话音分明切齿,刑炳听惯了这样的语气,一时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石阶上青苔湿滑,满地凉意。刑炳毫不怜惜地抬脚碾上去,语气平平:“员外郎大人有门好姻缘,这京中谁人不知大人同夫人青梅竹马,琴瑟和鸣。但不是所有人都有大人这样的运气,姻缘二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就不由自主。”


    “再者,小娘子应当还并不知晓我求娶一事吧。”刑炳顿了顿,似乎在犹豫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即便大人是出于爱护之意,本质上却和我做着一样的事。”


    明玠一愣,他勉强压下心中翻腾的怒意,放平语调说:“…此事就不劳大人费心了。”刑炳没应这话,明玠也不欲再说,当即甩袖离开。


    明府正门缓缓关闭,刑炳抱臂立着,出了好片刻的神。


    ***


    明玠在府中东躲西藏了一下午,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周如烟的病情,抱着断手回了嘤鸣院。周如烟听明玠语焉不详地狡辩了好一阵,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不放心刑部医官的水平,又着人拿贴子去清了太医。


    明玠武学荒废已久,今日全凭一口气撑着。周如烟在一旁捏着帕子垂泪,明玠愣是忍着疼一声不吭,还轻声安慰着周如烟。


    明月楼在一旁默默看着,觉得自己就是个大型、人型、移动式电灯泡。等太医处理完告退,她也就跟着一起退出去了。


    星月皎洁,天穹晴朗,抬首可见天河。


    星辉落在湖心,被明徵养的红鲤追逐着打散了。水波荡起来,为初夏时节带来丝丝凉意。明月楼划着船去了湖心亭,这宅子是朝歌明氏祖传之物,被每一代人不断地扩增修缮,才有了如今的风雅。


    余阳沉下来,明月楼靠坐在湖心亭中,被迎面吹来的湖风吹湿了面颊。她长久地出着神,罕见地什么事也不想做。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


    往年还在读书时,明月楼总是一个人在图书馆里抱着书啃,只要书在,她就能找到自己的那份心安。可是此时她内心一片空白,茫然到连书都不想翻开。她就在这里坐着,直到周如烟敲了敲她身后的木柱。


    “阿嫂?”明月楼倏地回首,“…这里风大阿嫂还是快回去吧,一会儿哥哥见了又得骂我了。”


    “阿嫂就陪你坐一会儿。”周如烟拢紧了披风,在明月楼身旁坐下,“蓁蓁已经很久没有陪过阿嫂了。”


    周如烟笑望着她:“我们蓁蓁长大了,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了。”


    明月楼垂着眸,语气懊丧:“…我想做很多事情,但好像都做的一团糟。”


    “可以和阿嫂讲讲吗?”


    “…阿嫂要替我保密。”明月楼靠在周如烟肩上,斩钉截铁地说,“尤其是不能告诉大哥。”


    “好。”周如烟笑着一戳明月楼的梨涡,“阿嫂一定不让他知道。”


    明月楼又靠回周如烟肩上,在这一刻想起了很多事情,每一件又都与萧鹤渊有关。她思索着,试着去抓取所有事件的源头:“我有一个认识了许多年的朋友,只是单方面认识,他并不知道有我这号人。我像其他人一样默默关注他,从来没有想过可以真正走到他的身边。”


    “阿嫂,你知道吗?真正和他相交和隔着故纸了解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明月楼的语气渐渐轻快起来,瞳仁里映着今夜的星子,“他和我从前了解的不太一样,从前他对于我而言是‘神’一样的存在,而如今他更像一个人,一个在苦难中挣扎的人。”


    “其实我也不是全然不知自己的心意…我知道他对我而言是特别的,我想要铭记他的苦难,崇敬他的坚守,也妄想用我手中笔写一个完整的生命,书写他的眼泪,而不是将他维持在‘死且不朽’的状态里。”


    明月楼顿了顿,她发觉自己说了很多,但都绕来绕去没有落到实质上。


    “以前我悲悯他,以局外人的身份。如今我却不知道能否以局中人的身份去爱他。”明月楼埋首在周如烟的颈窝里,眼中是不加掩饰的迷茫,“他总是和我的学术,我的理想混杂在一起,以至于我不知道对他的感情是否纯粹。他这样好的人应当有人全心全意爱着他,我深恐因为我的轻率而伤害他。”


    “阿嫂…如今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周如烟静静听着,忽然想到她才嫁进来时明玠曾对她说多关心关心蓁蓁,蓁蓁从小没有母亲陪着,府里又多是男眷,因而心思比同龄人重些,对感情也不那么敏锐。


    周如烟将明月楼整个人拢进自己怀里,心疼得快要碎了:“…阿嫂是不是还没有同你讲过阿嫂小时候的事?”


    “和蓁蓁一样,阿嫂小时候身子骨也弱,病重时甚至握不住书卷。每当这个时候你大哥就打着学武的名义前来探望,武没怎么学好,倒是给我念了不少书,还说什么以后保护我的话。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我待他好像同别人不一样,随便一件小事我都能想到他。”


    “所以…爱是毫无理由的。”周如烟格外温柔地说。


    两个来自不同时代的女子坐在一起探讨着“爱”这一人类的永恒命题,明月楼忽然就顿悟了。


    爱的确能超越时空。


    “当你悲悯一个人时,一定有很多原因,你也会因为这些原因去悲悯其他人。但爱不是,很多时候你都无法说出缘由,或许仅仅是因为他笑起来很好看。可是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比他笑起来还要好看的人,你的眼里却只看得见他一个。”


    悲悯众生,而爱一人。


    明月楼没有再出声,周如烟也没有。


    天际苍茫,浓厚的云层模糊了大都的边界,极目远送也只能瞧见风里颠簸的飞鸟。


    明月楼望过去,却在一瞬间辨清了萧鹤渊的方向。


    头顶满天星斗照着澄澈的夜,明月楼忽然就不想慢慢来了。


    她现在就想见到萧鹤渊。


    很想很想。


    ***


    王衡和明徵坐在檐下下棋。


    王衡躺在太师椅上,摇着酒壶。刚打的酒还满着,但王衡不肯多饮,只是小口小口嘬着。明徵落下一子,忽地说:“我听府里人说今日刑炳来过了?”


    王衡今日一直待在府中,也听说了这事。他盯着棋盘,闻言只略一颔首:“是来了…我倒是忘了问你,前几日刑府派人来纳采了?”


    “…是。”


    王衡落下一子,眼神彻底从棋局上收回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没应。”明徵吃着茶,慢悠悠道。


    “你怎么想的呢。”王衡放下棋子,心思已然不在这棋局上了,“刑氏和明氏门当户对,那刑炳又是家中独子,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兄弟。那孩子母亲也去的早,是祖母将他一手带大。刑老夫人慈眉善目,蓁蓁若是嫁过去,府中没有人会给她立规矩。”


    “我别有考量。”明徵磕着棋子,“你方才这话倒也说的不错,但你不知看中蓁蓁的是刑老夫人,不是刑炳。刑炳是出于孝心才来求娶,但蓁蓁若是嫁过去,就要和他过一辈子。”


    明徵连连摇首:“这事儿绝不成。”


    王衡搁下酒壶,手肘压着棋盘,闻言长叹:“…刑炳不成你也得好好再物色物色,蓁蓁及笄也有三载了,别的不说,你也得顾及她的名声。”


    明徵思索道:“…不急,那也得蓁蓁喜欢才行。”


    “我看你是爱女心切昏了头。”王衡叹道,“你不急,就没人急么。”他抬手朝上一指,压低声音说:“若是那位要给蓁蓁指亲,我看你是哭也没处哭咯。你一个正二品左都御史,难不成要去朝堂上闹吗?”


    明徵无语片刻,又说:“蓁蓁和阿玄——”


    “不成。”王衡出声打断。


    檐下静下来。


    “明玠和如烟成婚后,蓁蓁和阿玄就绝无可能了。”王衡忍不住说,“文臣武将结合本就是大忌,更何况周明二族同处四大家。当年周靖凭功换来这门亲事,今上已然是忌惮不已,从此周明二族只有过而无功。蓁蓁若是再嫁给阿玄,陛下就失了可以拿捏的把柄,你觉得以今上多疑的性子,他会如何想?”


    明徵顿了顿,轻声说:“不臣之举。”


    “看来你也不算完全糊涂。”王衡说得口干舌燥,他又嘬了两口酒,这才续道,“我如今就是担心陛下心中早就有了定夺,不论是蓁蓁还是阿玄,他们的婚事都不由自主。”


    明徵不语,沉默地撇着茶沫。


    王衡因病致仕后就住进明府,明氏兄妹皆是由他一手教出来的。作为周靖的岳丈,周玄的外祖父,他在面对这几个小辈时,总是威严不足,偏爱有余:“阿玄从小就爱围着蓁蓁转,蓁蓁…蓁蓁心思重,就连我也不敢断言她是何想法。过去我常对他们说‘随心随缘,逍遥自在’,可你我如今走过半生,深知这几字不过自欺欺人,俗世之中哪有人能够逍遥自在呢?”


    “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学生,如今也怕因为我的随口之言而害了他们。”


    明徵听着,也不免陷入沉默。


    院中家仆泼水洗地打湿了绿丛,水珠顺着叶片的经脉滑落下去。不知又过了多久,明徵才开口说:“儿孙自有儿孙路。”


    一墙之隔的燕王府中,杨毅蹲在墙角急得抓耳挠腮。


    这事儿到底要不要报给殿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