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新声(二)

作品:《北梦杂记

    “打!”


    话音一落,杀威棒呼啸而下,陈轸闭紧眼,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棍。杀威棒重击之处如火灼烧,陈轸口中堵塞发不出声音,惟余喘息。


    “再来,不要停!”


    杀威棒带着煞意呼啸而下,陈轸牙关咬紧,却听身后一声怒喝:“住手!”


    来人赤手空拳地接住杀威棒,狱卒一惊,猛地收力,但仍清晰地听见“喀嚓”一声。


    “明大人!”


    明玠沉着脸,像是察觉不到疼痛似的一把夺过杀威棒。狱卒们惊惧万分,一跪跪了一片。乔桢仍在,轮不到明玠这个员外郎出头,他便只是俯身察看着陈轸的情况。


    乔桢没有进这刑房,他负手而立,冷声道:“这里是刑部,不是诸位为虎作伥的地界。拖下去,按律处置。”


    “冤枉啊大人。”狱卒“咚”地跪下,膝行着爬至乔桢跟前,抱着他的大腿哭喊道,“那小子身上藏了东西被他吞下去了,还望大人明察。”


    “进刑狱前免不了搜身,若是我身上真藏了东西,诸位大哥岂会不知。”陈轸苍白着脸,在明玠的搀扶下起身。狱卒一听这话,张口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无由可辨。


    陈轸轻轻吸着气,朝乔桢伏下身:“陈轸卑贱,不敢蒙蔽大人。”


    乔桢说:“都愣着做什么,将这狱卒拖下去按律处置。”


    “大人!”狱卒还要挣扎,就被人堵了嘴,用绳子捆着拖下去了。刑狱里噤若寒蝉,一时只余脚步声和拖曳声。


    乔桢让明玠去寻医官疗伤,自己则留在这里等着杂役清扫现场。陈轸蜷缩在角落里,静静地忍受着疼痛。乔桢默默注视了陈轸良久,片刻后去倒了碗凉水放在地上,却没有同他讲话。


    这几间挨着的刑房关押的都是陈氏的族人,乔桢目不斜视,没有理会那些或惊恐或哀求的目光。杂役进进出出,冷水一泼,所有的痕迹都被清洗了个干净。陈轸试图将那碗水拨到跟前,却被往来杂役一不留神一脚踹翻,和血水污垢混在一起。


    乔桢收回目光,没有再看。他抬脚欲走,身后却突起阴风,扑灭了烛火。


    “乔大人,好威风啊。”阴瘆瘆的声音如地狱恶鬼般攥住了乔桢的脖颈,乔桢倏地回头。


    陈谦益连日受刑,镣铐锁着他干瘦的身躯,和这刑狱一起散发出恶臭的气息,“这里分不清日夜,但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大人哪。”


    周遭寂静,连杂役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乔桢冷漠地睨着他,不屑道:“我秉公办事,不怕恶鬼上门。”


    听见这话,陈谦益突然露出笑来。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眼中饱含煞意:“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太子为何偏偏选了你做他的走狗。崇贞十年秋,长河泛滥,鹤驾①亲至,直至立冬方归京城。你进工部前我派人查过你,长河人,家中只有一老母。崇贞十年冬,家中老母死后孤身一人来了大都。”


    陈谦益突然放声大笑,镣铐下的锁链撞在一起,在刑狱里持续不断地回响:“我还道你是什么胸怀凌云志的儿郎,原来是长河里爬出来的孤魂野鬼。你活了这么久,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来啊。”陈谦益收了笑,他沉下眸光,阴声说,“仇敌就在眼前,杀了我啊。”


    乔桢立在刑房外没有进来,他只是沉沉地注视着陈谦益,眼里甚至没有恨,只有无限的惋惜。


    陈谦益在这样的目光中放缓了呼吸,他喉眼发紧,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四年前,我还是家中最受宠的幺子。大哥护着我和娘举家搬迁,逃过了长河水难,没能逃过人祸。”乔桢凝视着他,却像是凝视着那血色的夜。


    那天又下了暴雨,堤坝还未筑成,长河就又有泛滥的迹象。乔桢那年不过十三,没有被征徭役。他和母亲待在家中,门户紧闭。乔桢很害怕,母亲便让他去找大哥。


    电闪雷鸣间,他在雨中四处穿梭,却只找到了大哥的尸体。


    乔桢打开了刑房,一步步朝陈谦益逼近:“曾经我日日夜夜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亲手杀了你。可如今我明白了,即便杀了你,我的兄弟,我的母亲,我的邻人…他们还是回不来了。”


    乔桢的眼神变得阴戾,他蹲下身,端详着陈谦益因惊慌而发白的面容:“…你什么时候把他们还给我?!”


    陈谦益抵着墙无处可退,他冷汗直下,强撑着说:“…你要做什么…”


    “我还能怎么样呢。”乔桢眼神柔和下来,“我又不能杀了你。”


    陈谦益唇瓣翕动。


    “只要不死,割条舌头,断几根手指,剜一只眼睛…陛下也不会说什么。”乔桢从袖间摸出把短匕首,无限惋惜地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才是报仇。”


    “你疯了。”陈谦益失控地挣扎着,歇斯底里地大喊,“你这般阴戾的小人,谁敢放心将你留在身边!”


    “那就不劳大人费心了。”乔桢冷眸看着他,“匕首有些钝了,不知道要多少下才能剜出你的眼睛。”


    陈谦益绝望地停下挣扎,两股间渗出一滩焦黄的水,一地腥臊。


    ***


    明月楼到刑部衙门时正撞见狱卒将草席包裹的尸体往外运,一见着她就没好生气地吆喝:“去去去,刑部衙门岂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能来的地方?别挡着爷们儿干正事儿。”


    明月楼不想起正面冲突,便往后退了一步:“…我是来找刑部明玠,明大人的。”


    “大人都忙,哪有空来见你。”刑狱里出了事儿,狱卒们正烦着呢,想也不想就要将明月楼一把推开。藏在附近的杨毅眼神一凛,正要出面,就见狱卒被人一把攥住手腕摁翻在地。


    “哎哟!”狱卒一声惊呼。


    “道歉。”刑炳抬脚踩上狱卒后背,冷声道。


    “是我错了,小娘子大人有大量…”狱卒侧脸蹭在地上,刑炳手上一使劲,狱卒疼得狼嚎,“啊啊啊啊!”


    “大声点。”


    “小娘子我错了!”狱卒没脸皮地大声哭喊着,惊得刑部衙门里的堂官都出来查看。


    明月楼见围着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忙开口劝道:“我原谅他了,大人快放开他吧。”


    刑炳松了手,狱卒立刻屁滚尿流地滚远了。


    “多谢大人。”明月楼朝刑炳行女礼。刑炳摆摆手,就见她怀里抱着衣服:“来找你大哥?”


    “是。”


    明月楼一点头,就听见了明玠那熟悉得令人窒息的大嗓门:“蓁蓁!”


    明玠两步迈过来,将明月楼一把拽至身后,拉得她猛一踉跄:“…你过来,怎么出门在外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呢。”


    刑炳听了这话竟也不生气。


    明玠突然想到什么,舌头一打结:“…多亏遇上了刑大人,还不快给人家道谢。”


    “…道过了。”明月楼干巴巴道。


    她理了理被明玠拉乱的大袖,突然注意到他受伤的左臂:“哥你左手怎么了。”


    明玠将左手往身后挪了挪,含糊其辞道:“…没什么…就是有点不得劲儿。”


    刑炳报臂看着,忽然说:“应当是折疡②了。”


    明月楼一眯眼:“好啊,你骗我。”


    明玠忙说:“我也是跟着周将军习过武的,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别和你嫂子说。”


    “你那三脚猫功夫。”明月楼嗤笑,“练过武?”


    明玠下颌线紧绷,他被明月楼气得胸闷,但又怕她真的回去和周如烟告状,只能咬着牙忍气吞声:“你等一等,我待会儿同你说。”


    说着,明玠转向刑炳,抬臂向他行揖礼:“舍妹不懂事让大人见笑了。今日大人维护舍妹的情谊,来日下官在寒舍略备薄酒,还请大人赏光。”


    “何时?”刑炳突然问。


    “啊?”明玠一愣。


    “北镇抚事多。”刑炳竟然真的在认真思索,“…就今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