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广场出来，姚放看了看那叠钱里裹着的一张照片后，又揣回了裤兜，倚靠在站牌下继续玩着手机等公交。


    而一边的陈小林则是望着站牌显示屏上的内衣美女欣赏得津津有味。


    姚放的俄罗斯方块就要通关时，被骤响的电话闪退。


    他扫了一眼，是个没存的电话号码。


    但他知道是谁。


    “嗯，照片拿回来了，如果你着急明天来我上班的电玩城这边拿，不过手机被小眼镜卖了，他折成了现金给你。”


    对方连连道谢，“手机没关系，照片还在就好，谢谢你啊姚放。”


    “没事，挂了。”


    结束这个电话，姚放再看游戏界面上出现了一行五彩斑斓“gameover”。


    听到游戏结束的音效，陈小林终于舍得把眼珠子从美女身上拔下来，看了一眼姚放不太爽的表情后，他站得笔直地脱下鸭舌帽，对姚放行注目礼。


    那眼神要多虔诚多虔诚。


    姚放冷瞥他：“有病就去治。”


    陈小林笑嘻嘻的，“我这不是在感受佛光的普照吗。”


    姚放懒得理他，摁灭了手机。


    他望着街上，眸色晦暗，不知在想什么。


    陈小林抬手搭上姚放的肩，“放哥，小眼镜在学校外头那网吧里顺手牵了多少羊，也没见你管过啊，这次怎么出手了。”


    姚放破天荒出手帮林旭找小眼镜要回在网吧丢失的物品，绝对不是因为念着同学之谊，更不是因为那天林旭哭得很崩溃，他起了怜悯心。


    陈小林和姚放认识挺久的，知道他不是爱多管闲事的性格。


    “我又不白帮他。”姚放说。


    陈小林诧异：“哦，他一个书呆子能给你什么好处？”


    姚放：“我帮他，他帮我补习。”


    陈小林一怔，指了指自己：“放哥你是不是觉得我脸上写着一个‘傻’？”


    姚放眼皮子都没眨：“爱信不信。”


    看了眼姚放的表情，陈小林也识趣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周五晚上一起去玩儿密室吧，听说是新开的恐怖灵异主题。”


    姚放：“不去，我找了个新兼职，没时间。”


    “你就不能歇歇吗。”


    “不能。”


    陈小林住嘴了。


    他知道姚放的家庭状况，毕竟除了自己，家里还有一个年迈且身体不好的外婆要管。


    这些年电玩城那边算是固定的一份工作，但他平时还是会找些其他兼职。


    有时候陈小林看着他，都觉得累。


    沉默了会儿，他干脆也不拐弯抹角了：“其实吧，这次密室是顾兰约的，她让我来问你的。”


    顾兰是他们班上的英语课代表，全班人都看得出来她喜欢姚放。


    哪怕姚放都不搭理她，她还是一根筋，固执得要命。


    陈小林顿了下，去观察姚放几乎毫无波动的表情，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你不去，她肯定挺难过的。”


    姚放瞥他一眼，仿佛在说“那关我什么事”。


    陈小林轻叹了声，烦躁地抓了抓头。


    这时公交来了，车门打开，姚放长腿一迈跨了上去。


    正要往后排走，忽然又转身，望着垂着头，一脸怅然若失的陈小林，朝他喊了声。


    陈小林抬头。


    姚放说：“你就抽个机会告诉顾兰我有喜欢的人，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陈小林还没回过味来，席卷着尾气的公交已经开远了。


    -


    唐梨打来电话时，已经九点出头。


    言淼缓缓平复心跳，走出奶茶店，才发现根本是乌龙一场。


    那是单向玻璃，从外头看是一面镜子，那位不良少年根本看不见她。


    按照唐梨给的车牌号，在车流拥挤的广场西南角的建行门口找到那辆出租车。


    言淼将行李箱搬到在后备箱放好，坐进后车座时，哪怕早有心理准备，看到唐梨还是不由愣了下。


    距离上次见面，大约也就一年多。


    唐梨一下像是长开了，和记忆里那点模糊的印象完全对不上。


    复古蓝修身仔裤搭茜素深红细吊带上衣，蓬松长卷发轻盈地搭在肩颈部分，脸上的妆容也很精致，像是九十年代的港风美女。


    有了一种言淼陌生的成熟。


    “我又不是故意迟到的，你不知道这个时候路上多堵车。”


    言淼上车后，唐梨只淡淡扫了她一眼，就蹙着眉头继续和电话那头的唐卫国说话。


    “好了好了，人都到了，您老人家就别批评教育我了，这么大的人能丢吗。”


    唐梨让言淼保密，没想到自己这边倒是先暴露了，被唐卫国逮着好一通说。


    她受不了唐卫国的啰嗦，趁他说得起劲，干脆直接把电话递给了言淼。


    唐卫国不知道电话已经易主，还在唠叨，直到言淼出声叫了声舅舅，他的声音才倏然一断，旋即切换自如地对言淼说：“淼淼啊，等急了吧，你表姐就是这性格，没啥时间观念，我已经教训过她了。”


    哪怕是数落唐梨，唐卫国语气也是轻缓的，透着护犊子的亲昵。


    没有言淼熟悉的强势，冰冷，压抑。


    以及让人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结束通话后，唐梨嚼着口香糖，接过言淼递还的手机，目光扫过言淼的手腕，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挑眉，“你有纹身？”


    闻言，言淼猛地低头。


    一眼就看到手腕上还残留的半枚纹身贴。


    刚刚在奶茶店里发生的那一幕插曲，恍惚思绪让她彻底遗忘了踝骨上的纹身。


    此刻，即便车内昏暗，那黏在皮肤上的斑驳青色印记依然非常抢眼。


    像是……


    像是想藏起来，却依然被发现的秘密。


    言淼轻咽了下喉咙。


    脑子嗡嗡地响个不停。


    带着这个纹身面对外人时，她虽然有些不适，但是不至于慌张，因为她知道不论那些人怎样看她怎样对她下定义，是将她当成病菌抑或是异类，以后他们都不会再遇见了。


    但唐梨不同。


    她是她的表姐，虽然关系不太亲近，也是她熟悉的人。


    以后依然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存在在她人生中。


    言淼手指蜷跳着，想要那只手藏起来，而唐梨已经快她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臂。


    “给我看看。”


    那一秒，言淼像是被定了身。


    唐梨伸手摸了摸那半枚残缺的纹身，研究了会儿，再抬起了脑袋望向言淼时，眸中已不复之前的不耐烦和冷淡。


    她弯起嘴角，对着言淼眨眼。


    昏暗里，眼皮上的银色细闪极亮地闪烁了下。


    “言淼，没看出来啊。”


    言淼睁着一双鹿眼，茫然地望着唐梨。


    唐梨突变的态度，让她一时没回过劲儿。


    “我一直想弄一个来着，就纹个花体的l。”


    唐梨顺势坐过来，挨着了言淼，拨开肩上的长卷发，在右肩肩头的位置点了点，“在这里，你觉得怎么样？”


    言淼视线也被她的话牵引着，落在了唐梨的右肩上。


    唐梨从小就学习舞蹈，身材纤细高挑，肩颈处的线条挺括好看，她想象了一下在唐梨肩膀上纹上纹身的样子。


    “好看。”


    “我也觉得应该会挺好看的。”


    片刻后，她叹了口气，“可惜了，我家老头不让，说等上了大学我想怎么折腾他都不会管我，但现在不行。”


    “现实真的太残酷了。”


    “也没多久了。”唐梨和言淼同级，暑假过后就是高二生了，不过她读的艺高。


    唐梨侧着身靠在椅背上，看着言淼：“诶，言淼，小姑怎么会同意让你纹身的。”


    闻言，言淼捏紧指尖，“……不是真的？”


    唐梨没反应过来。


    于是，言淼伸手又搓了搓手臂，剩下的半枚纹身竟然被她完整地揭了下来。


    唐梨目瞪口呆。


    言淼抬头，看着从她脸上掠过的忽明忽暗的灯光，又重复了一遍：“纹身是假的。”


    “我也不酷。”


    唐梨盯了言淼几秒，感叹道：“言淼，这次见面，你真的让我很意外啊。”


    “至少以前那个言淼连纹身贴都不会用。”


    她顿了顿，倏然又偏头朝言淼凑近了些，用手拨弄了下她耳边的碎发，“还有头发，以前你不是一直扎两个小辫吗，现在竟然这么短了，如果我是你，肯定舍不得。”


    “我都怀疑你是不是被掉包了。”


    随着唐梨打开的话匣子，言淼也放松下来，“是不太好看。”


    “不，挺好看的，我喜欢你现在的发型，特酷。”


    唐梨竟然会觉得酷。


    可唐欣悦看到她剪短的头发时，那种歇斯底里的表情，以及无情地说她丑死了的场景，还清晰地回荡在眼前。


    唐梨挽住了言淼的胳膊，又补充了一句：“我也喜欢现在的你。”


    言淼回神。


    看了唐梨一眼，也跟着笑了。


    喜欢“现在”的你。


    那就意味着不喜欢“过去”的你。


    果然啊，她的直觉没错。


    此刻唐梨心情很好，不用言淼开口，已经和盘托出。


    “我有个讨厌的人，就你以前那发型，扎两个马尾小辫儿，看起来乖得不得了，其实——”


    唐梨表情嫌弃，“人特别茶。”


    言淼：“……”


    “不过，你以前那样也比那小绿茶好看多了。”


    唐梨打量着言淼那张巴掌大的脸，“你脸小，颅顶高，眼睛还大，这个发型在你身上有种少年感。”


    “现在最流行你这种长相了，男女通吃。”


    “……”


    言淼，“哦，谢谢。”


    唐梨像是被点了笑穴，又笑得不行。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她好几眼，她才勉强停下来，小声感慨道：“真的好想快点毕业啊，我迫不及待想要弄个纹身。”


    言淼想起霍昀给她的那一盒子纹身贴。


    霍昀这人特别周到。


    买了一盒甲骨文系列纹身，让她可以随时取用，这也是她这次来南川，霍昀给她的“馈赠”之一。


    看唐梨那么渴望，言淼犹豫了会儿，问她：“我还有纹身贴，你要试试吗？”


    唐梨眼神豁亮地打了个响指。


    “要，让我先过把瘾。”


    -


    唐梨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叫唐景旭，今年六岁。


    这次来南川，言淼才第一次见。


    到家时，魏碧云下楼去超市给他买酸奶了，唐景旭一个人盘腿坐在地毯上看《熊出没》，看到唐梨带着言淼回来，飞来个白眼。


    唐梨上去照他脑袋就是一巴掌：“小屁孩有点礼貌，叫淼淼姐姐。”


    唐景旭哇地一声开始假哭，“我要告诉爸爸你欺负我。”


    言淼僵硬地站在玄关。


    之前那些暂时潜匿起来的情绪，又有泛滥的趋势。


    唐梨根本不吃那一套，拉着言淼头也不回地回了房间，关上门后迫不及待地让言淼将她的纹身贴拿出来给她看看。


    在唐梨盘腿坐在床上，兴奋地将一枚枚纹身贴一个个朝着身上比划拍照时，言淼安静地环视这间不大的房间。


    舅舅家是一套三，根本没有多余的房间给她，所以接下来两年，她要和唐梨一起住。


    看得出来她坐着的这张小床，也是才加进来的，把本就不大的屋子塞得更加拥挤。


    就在她发呆时，房门被敲响了。


    唐梨已经选好枚纹身贴好，在镜子前臭美，“门没锁。”


    魏碧云回来了，她切好了果盘送过来，如同舅舅一样让言淼把这儿当自己家。


    言淼一直很沉默。


    直到魏碧云又离开后，言淼才开口问唐梨：“我该怎么称呼她。”


    唐梨咬着葡萄愣了下，眼神奇怪：“我爸的老婆，你就叫舅妈啊，这有什么好问的。”


    言淼点头：“好。”


    “傻。”


    唐梨也没把此事往心里去，就继续修图，发朋友圈。


    言淼不傻。


    有些事，唐梨可能忘了，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魏碧云是唐卫国的第三任妻子，而唐梨的妈妈很早之前就和唐卫国离了婚，离婚没多久唐卫国又二婚了。


    那年，她七八岁的样子，舅舅带着那位阿姨和唐梨回湖城看姥姥姥爷。


    那阿姨是言淼见过长得最漂亮的女人，脾气也特别好，还给她带了礼物来。


    言淼特喜欢那份礼物，甜甜蜜蜜的叫了她一声舅妈。


    当时唐梨就推了她一把，很生气地对她吼：“这个女人不是你舅妈！”


    后面这件事怎么处理的，久远岁月，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都变得模糊起来。


    但是她清晰地铭记住了唐梨的愤怒。


    以及那位阿姨的尴尬。


    再后来，听说阿姨过世了。


    之后舅舅再娶的妻子才是魏碧云。


    这一晚上，因为初来陌生城市的不习惯，言淼一直没睡着，寂静里，能听到不远处唐梨轻缓的呼吸声，那些无着无落的空茫忐忑像是秽土重生，又张牙舞爪地席卷而来。


    言淼将自己裹进了被窝，打开了手机。


    翻开了一个私密相册。


    相册里全是一只狸花猫，从脏兮兮的干瘦幼猫，到变成一只懒洋洋的大肥猫。


    翻到一张照片时，言淼停了下来。


    那是一张翻拍的水彩画——32k画纸上，穿水手服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小女孩，眉眼弯弯地抱着狸花猫，在明媚阳光下笑得特开心。


    这就是那次见面里，那位漂亮阿姨送言淼的礼物，那是阿姨的儿子画的，因为参加培训班不能跟着过来，于是照着她的照片画的，说是送给她当礼物。


    那幅画笔触还稍显稚嫩，但是把她画得很生动。


    眉眼里的快乐，跃然纸上。


    言淼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