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阳光

作品:《醉捞明月

    喻观澜花了三天才真正确定不是梦,是真的回到了十四岁这一年。还没等她彻底缓过来,喻修齐身边就派了人过来给了喻观澜致命打击——明日随喻修齐入宫给小皇帝讲书,让喻观澜去暂时伴读。


    喻观澜是不想再见到李元策的。


    她手中不知道染了多少人的血,脚底踩着的不知是多少人的尸骨,才爬到了摄政王这个位子。喻观澜还恍惚记得幼时在道观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里,道观的观主是个鹤发童颜的老道士,老道士指着她说,她未来贵不可言,二十七岁却有一劫,而当今最尊贵的那个人,是她此生的克星。


    贵不可言是真,劫也是真。


    李元策也确实是喻观澜的克星。


    喻观澜知道她自己六亲不认感情淡薄,却屡次对李元策心软,好似李元策生来就是克她的一般,叫她无可奈何。她怕她见了李元策,会再应了那一句克星。


    但,这件事容不得她反驳。她如今是人微言轻的喻小侯爷,不是大权在握的昭王殿下。


    喻观澜稍稍有些怀念那段说一不二的日子。


    七月初一,是个风和日丽,天朗气清的好日子。大豫每逢一五上朝,今日自然也不会例外。喻观澜没有官职当然不用上朝,悠哉地在侯府睡到了巳时才起身,慢吞吞地吩咐厨房备下早膳。


    侯府用餐规矩多,菜式也多,只有喻观澜一个人,却摆满了一桌子的菜:晶莹剔透的螃蟹饺和鲜虾饺,红彤彤的枣泥糕,洁白的山药糕,香气盈鼻的肉末香葱花卷,咸鲜的笋炖火腿羹,黄米粥,摆满了一个海棠攒心盒子的各式小菜。


    喻观澜举着玉箸,纵然当了多年昭王,也不免觉得太过奢侈靡费……李元策都不这么大排场。


    她放下玉箸,伸手把那一碗粥端了过来。粥是甜口的,搁了冰糖与赤豆、莲子、桂圆、红枣。喻观澜眼不见心不烦,开口道:“其他的撤下去,以后本……我的桌子上,莫要出现这么多菜式。赏了给底下人吃罢。”


    流丹垂手:“是。”


    一碗粥不紧不慢地喝干净时,恰好南阳侯等人下朝回府。喻修齐刚一回府就让人来叫喻观澜,让她准备好未时入宫。


    至午时六刻,流翠流丹拿出早就备下的衣裳给喻观澜换起来。那是一件缃色的圆领窄袖袍,只用银线绣着瑞鹤祥云纹,随着动作隐隐泛着银光。腰间束着一条黑色皮带,脚上蹬着同色粉底靴,乌黑的长发及腰,因未行及冠礼,是故并不戴冠。


    穿戴齐整后,喻观澜便抬脚往喻修齐的院子里去。


    然后发现,她不认路。


    喻观澜灰溜溜地跟在丫鬟仆妇身后,往内宅主院里去见喻修齐。明堂太师椅上坐着的便是喻修齐,五六十岁年纪,板着一张脸,头发花白,喻观澜已记不清有多少年没再见过喻修齐了,最后一次回喻府,便是参与喻修齐的丧事。


    喻修齐身穿深青圆领袍,腰间玉带,头戴乌纱冠,身材略显瘦削,仿若松竹,傲然而立。喻观澜对于喻修齐还是很敬重的,拱手而拜道:“祖父午安。”


    喻修齐上下打量一番喻观澜,满意地点头,率先往府外走去,叮嘱道:“你第一次见陛下,切莫唐突了。”说着他一顿,压低了声音提点道,“待陛下放课,你随我去见太后娘娘。”


    喻观澜眸光微动。她记得她踏入官场,就是因太后赏赐了天机卫北镇抚司百户的官职,有意让喻家入太后阵营,毕竟喻修齐是个阁臣,至今不曾站队。喻观澜微微低头,掩去眸中情绪,只淡道:“祖父放心。我于官场无意。”


    马车宽敞,一角挂着“喻”字。喻这个姓氏不算常见,整个京城,也仅有南阳侯府一家。


    愈是靠近皇宫,喻观澜心跳得愈发厉害,她不知自己该如何去面对李元策。之于李元策,她无恨,半分也无。她教导着长大的少年郎,以她的血,她的命,给了朝臣一个足以让他坐稳皇位的下马威。


    文武百官无人敢再看轻李元策。


    喻观澜不知他会不会被富贵迷了眼,被权势迷了眼,喻观澜只希望他日后能为天下黎民考虑一二,这便足矣。没有哪个帝王是没有任何过失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凡是人心,皆有缺陷,喻观澜也不敢说自己就是完美无缺的。


    马车不能入宫,于侧门停了下来。


    “喻阁老,陛下特地派奴婢来接阁老和喻小侯爷。”


    这是……


    王忠全?


    喻观澜跟在喻修齐身后下了马车,面前的人蟒服鸾带,华丽到了十分,面容白净,正是年轻了十几岁的王忠全。王忠全卑躬屈膝十分谦卑,侧身道:“阁老,小侯爷,请。陛下已在文华殿等着阁老了。”


    喻观澜目不斜视地从王忠全身旁走过。


    文华殿,与武英殿相对,是皇太子处理朝政之所。如今没有皇太子,文华殿充坐皇帝上课之地,上覆以黄色琉璃瓦,背后即皇宫的藏书阁文渊阁,正殿上悬睿宗御笔匾额曰行成于思。


    进了文华殿的次间,内设几张书案及椅子,明亮通透,正中的书案前坐着个五六岁大的孩童。孩童穿着大红彩绣四团行龙袍,眉眼稚嫩,眼睛明亮,扎了一个圆圆的小鬏,脖子上挂着一枚金长命锁。


    喻观澜呼吸不由得一窒。


    李元策。


    又见面了。


    这一见,却已然隔世。


    “如晔?”


    喻观澜骤然回神,同喻修齐一起给李元策行了拜礼,李元策起身还礼。她有些魂不守舍地往书案旁走去,心道还真是没变。


    小时候的李元策,长得真的很有欺骗性。


    走到他身旁时,喻观澜恍惚间听见一句“皇兄”。


    皇兄???


    喻观澜惊愕地看向李元策。


    谁是你皇兄啊孩子!


    皇兄这个词,喻观澜第一次听见时,是在她昭王的受封大典上,李元策亲自管她喊皇兄,认下她这个兄长。


    但是——


    喻观澜是小侯爷,不是王爷。


    他叫的其实是姐姐吧?


    是吧??


    喻观澜浑浑噩噩地走到位置上,目光忍不住落在李元策身上。小男孩神情认真地听讲四书五经,他这个年纪还有些难以理解,露出略带吃力的表情。


    喻观澜收回目光,目光涣散地发呆。


    到底是不是皇兄?


    李元策怎么会管她叫皇兄?


    她还在做梦吧?这其实是她临死前的黄粱一梦吧?如果是梦那也是个噩梦啊!


    英明神武杀伐果断的摄政王,平生第一次尝到了风中凌乱的滋味。


    好不容易捱过一个时辰的课,喻修齐暂时下去修整喝茶,屋子里只余下喻观澜和李元策,其他宫人连带王忠全都在屋外的明堂等着。


    喻观澜忍不住又开始盯着李元策。


    李元策却对着她一笑,眸光清澈中带着好奇,凑过去道:“你是姐姐吗?姐姐你长得好漂亮啊。”他笑嘻嘻地抱住了喻观澜的腰,仰着头望她,眨了眨那双水汪汪的眼,“姐姐饿不饿?我可以让王公公拿点心和茶水进来。等到酉时放课,还要去母后那里请安用膳。”


    喻观澜微微松了口气。


    她慈爱地摸着李元策的小脑袋,张口却是:“——你看不出来我是男人?”


    李元策的小表情显而易见地一僵,目光露出些许茫然。


    “不应该啊,”喻观澜摸着下巴喃喃着,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圆领袍,纳闷道,“陛下您看不出这是男装?我是南阳侯嫡子,是男人,不是女人。而且陛下,您唤我姐姐这是不合礼数的,陛下该好好教一教礼仪规矩了。”


    李元策更呆了。


    看着他呆呆的表情,喻观澜忍不住哼笑一声。她不会杀李元策也不能杀,但趁着他小捉弄捉弄还是可以的。喻观澜伸手推开抱住她腰的李元策:“随便抱人这便不合礼数。你若以为我是女子,那陛下身为男人,难道不知男女不可距离过近?作为帝王,怎能随意轻薄女子?”她微微低头,附耳道,“那岂不是昏君?”


    喻观澜不怕李元策会说出去,即便说出去了也无人敢信。他这个皇帝就是个傀儡皇帝,是个摆设,他的话甚至还不如太后身边一个公公嬷嬷的话有用。


    “陛下呀,”喻观澜心情颇好地把李元策摁在椅子上,“臣可都是肺腑之言!”


    李元策:“……”


    他像是惊呆了一般,嗫嚅着半个字都没有说出来,直到喻修齐回来继续授课,才回了神,只都有些愣愣的。


    直到酉时夕阳西下,才放了课。晚霞铺满了天际,美得不可方物,文华殿门口已听着龙辇,由四个身强体壮的太监抬着。李元策被王忠全抱上了龙辇,回头看一看祖孙二人,道:“去给阁老和世子各抬一顶小轿来。”


    喻观澜对这个提议十分赞同。她与那早死弟弟先天不足,打小体弱多病,她弟弟更甚于她,多数时候都是病在床上起不来的,而她则是跟道观里的师兄们一块儿玩。对于那段记忆,喻观澜已经模糊不清了。


    喻修齐推辞几番便接受了,文华殿与慈宁宫有些距离,一个老一个病秧子,走去慈宁宫还真有些费劲。


    喻观澜入了轿子,看不见外面的一切,只余脚步声。她阖了眼有些疲惫,再次面对李元策,喻观澜并没有那么的心平气和。


    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对李元策那么好,把他当成了亲弟弟疼爱,甚至忘记了,那是九五之尊,不是追在她屁股后面喊姐姐哥哥的孩童了。


    对于亲弟弟,喻观澜已经没有半分印象了。


    许是因为李元策每次悄悄咪咪带她去他的秘密基地玩,许是因为李元策偷偷给她留下的点心,许是因为李元策那永远带着灿烂笑意的眼。


    那是喻观澜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亲朋。


    喻家二房叔父不安好心,堂哥纨绔无赖,堂弟老实怯懦。喻修齐对她只有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期望,南阳侯和蒋氏要她一辈子乔装改扮当她的世子爷,长姐庶姐疏离,庶弟愚笨,偌大的喻府却是冷冷清清。


    李元策像是拨云见日的那第一抹阳光。


    让喻观澜割舍不下,以至于一生都栽在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