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东都

作品:《长安小娘子

    郑仲宁目不转睛地瞧着面前的对凤葵花铜镜,手上又接着描眉。


    “你不是之后要去褚府作画吗,咱们去瞧瞧现如今洛阳时兴什么画样吧,”柳长昀胳膊倚着门框,冲她挑了挑眉。


    郑仲宁猛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好吧。”


    洛阳的惠慈坊靠近南市,雨过初晴,天气很是不错,路边三三两两地支着摊子。


    柳长昀牵着郑仲宁的手,走在青石板路上。


    “长昀,你说他能瞧上我的画吗?“郑仲宁拽了拽胳膊上搭着的绣花薄纱披帛,脸上挂着些许担忧。


    柳长昀捏了捏她的脸,“他肯定能看上的,别担心了,就算没看上,咱们来洛阳这一趟就当出来散心了……”


    两人停在桥边一处卖画的摊子前面,绿珠凑过去跟那书生模样的摊主搭话,那摊主很瘦,个子也不高,眼下大片的乌青,像十天半个月没睡过觉一样,精神很是颓丧,拇指上还沾着墨迹。


    柳长昀陪着郑仲宁摊子边上看了一圈,左右不过是些举子游春图,丰腴美人图,要么就是牡丹图,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


    “还有最新画的吗?”郑仲宁转身问那瘦弱的摊主。


    那摊主打量了郑仲宁和柳长昀一眼,又瞬间耷拉下眼皮,没好气地冲她摆了摆手,“没了没了。”


    七舟咽下嘴里的猪肉饼,指着那书生模样摊主右脚下的木箱子说道:“你那里面不是还有很多吗?”


    那人慌忙扣上木箱子的盖子。


    “郎君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柳长昀背着手问他。


    那人闻言一顿,但手上没停,把箱子盖了个严严实实,最后竟然自己整个人坐了上去。


    郑仲宁看着他一番操作,眉头微皱。


    “长昀,我们走吧,真是个奇怪的人,本来我还想说他画的不错呢……”


    柳长昀走在郑仲宁身后,绿珠冲那摊主吐了吐舌头,七舟也继续吃着他的猪肉饼,几个人准备离开。


    “等等!”那摊主突然从木箱子上跳了下来,喊住了郑仲宁。


    “你,你当真觉得我画的好……”他伸手指着自己挂在木架子上的那些画,旁边的槐树在他脸上撒下一些阴影。


    “线条流畅,构局大气,人物神韵也不错,虽然算不上一等一的好,不过,”郑仲宁转身打量了一眼那摊主的破烂穿着,真诚地补充了一句,“也很厉害了。”


    “知音啊!”那人眉眼间激动不已,说着就冲郑仲宁跑了过来,柳长昀持剑挡在郑仲宁身前,戒备地劝告道:“郎君有话好好说,切勿太过激动。”


    “好好好,是我太激动,小娘子,你可否去看看我那箱子里的,都是我最新画的,”他边打开木箱子的盖子,边喃喃解释道:“之前也有你们这样打扮的人前来看画,我以为他们是欣赏我的画,高高兴兴地拿给他们介绍,没想到他们是打赌打输了来拿我取乐,看完画后还狠狠嘲讽了我一番,说我的画连三岁孩童的尿渍都不如,我不服气与他们理论,结果被他们打了一顿,躺在床上半个多月没法翻身……”


    柳长昀和郑仲宁闻言对他生了些许同情。


    “娘子,你要不要瞧瞧这幅,这是我五六天没睡觉画出来的,也是迄今为止我最满意的,”那人高兴地从箱子最底下拿出来一幅裱好的画。


    郑仲宁瞧了一眼绿珠,绿珠立刻从袖口里掏出一方绣着花鸟的手帕递给她,她小心翼翼展开摊主递给她的画轴。


    “文殊广法天尊,”郑仲宁一眼便认出了画像中的人物,“果然是不错,着浓墨处很是适宜,眉眼间细笔勾勒是北方通用的画法,但轮廓处又借鉴了水墨山水画的笔法……”


    刚刚郑仲宁要绿珠拿手帕的事已经让摊主感动了,如今听郑仲宁这一番话下来,他实在是有些哽咽。


    “你怎么哭了?”七舟没眼色地问他。


    郑仲宁和柳长昀也都齐齐看向那摊主。


    “没什么,我,我只是觉得知音难得,我实在是太感动了,“那摊主边哭边笑,用沾满墨迹的袖子拭泪,眼下染了一片黑色,要是旁边有人经过,怕是会以为他有毛病。


    “长昀,你觉没觉得,他的这幅画有些地方像某人的手笔……”郑仲宁抬眸看向站在她旁边的柳长昀。


    “谁啊?”柳长昀配合着问道。


    郑仲宁宛尔一笑,“宁王友。”


    “你是说那位,那位吴……”摊主几乎激动得要喘不上来气了,眼睛瞪得特别大,“吴真人!小娘子你见过他的画作啊!”


    “曾经在长安有幸观赏过一次,那位吴博士下笔也是飘逸洒脱,你这幅文殊广法天尊像倒是有三分那种神韵,”郑仲宁拿着手帕小心地把画卷起来,还给那摊主。


    “吴博士少年时期很清贫,也曾做过民间画工,后来得大家赏识,名满天下,郎君虽然今日深陷困顿之中,来日未必一直如此,”柳长昀在旁边笑着说道。


    “你靠画画真的能养活自己吗?”七舟看了那摊主一眼问道,柳长昀瞬间给七舟使了个眼色,要他闭嘴。


    摊主长叹一口气,眉眼憔悴,“当然养不活,但我觉得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要画画,平日里没钱了,我就去码头上做工,反正饿不死的……”


    郑仲宁看了柳长昀一眼,柳长昀心领神会,从腰间解下自己的圆鱼荷包,“去挑一幅吧,”他宠溺地对郑仲宁说道。


    “那就那副牡丹图吧,劳烦摊主帮我取下来,”郑仲宁笑着对那摊主说道。


    “好!”这可是他今天成交的第一单生意。


    “洛阳时兴的画作就是这些吗?”郑仲宁问他道。


    “是,山水花鸟,牡丹鬼神,近日里大约都是这些,”摊主边举着棍子够画,边答说。


    柳长昀从圆鱼荷包里拿出来几贯钱,郑仲宁却冲他摇了摇头,“多少钱?”郑仲宁问那摊主。


    “三百文,”那摊主高兴地用棍子把牡丹图取下来,小心翼翼地包装好,“郎君不必觉得我可怜就多赏我钱的,我知道郎君是好心,但干我们这行的,若是遇到个不懂画的人,卖给他也是平白糟践了我的辛苦,我的画什么样我自己心里清楚,只三百文,多一点也是不要的。”


    郑仲宁明白他们这样的人的坚持,因为她自己也是如此,画作是心血造就的东西,是有尊严在的。


    “今日得遇两位小友,乃是我人生大幸,来日我若承小友吉言飞黄腾达,自当报答两位小友知遇之恩,”摊主把画交给绿珠,接过来柳长昀那三百文钱,朝柳长昀和郑仲宁拱手行了个礼。


    两人俱皆还礼。


    柳长昀牵着郑仲宁的手准备离开,却突然又被那摊主喊住。


    “两位叫什么啊?若是再遇到,我……”


    “柳长昀。”


    “郑仲宁。”


    摊主朝这两人挥手,“柳郎君、郑娘子,我记下了,对了,我叫卢稜伽,来日若是有幸再见到,希望能是不同的境遇!”


    柳长昀和郑仲宁笑着转身,郑仲宁道:“好!来日再见,郎君定要摆脱苦楚,名满大唐!”


    郑仲宁头上的反绾髻上簪着好几朵白玉兰,身上穿着墨绿色小绣衫,一袭高腰粉白间色长裙,用脚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子。


    “柳三,你可真是个好人,”郑仲宁没来由地夸了柳长昀一句。


    柳长昀不自觉地嘴角上扬,但他还是克制着问她,“你又想干什么?”


    “你后天陪我去禇府好不好,我总是心里没底,“郑仲宁有些焦虑。


    “好,每逢这种事,我不是一直陪着你吗……”


    柳长昀牵着郑仲宁的手在河边散了散心,等天有些热的时候,两人就回去了住处。


    三天转眼间就过去了。


    禇庭诲此次只要两个弟子,但跟郑仲宁一样参加此次考试的年轻孩子却有二十几个,他们都在褚府的后花园作画。


    柳长昀身着白色刺绣仙鹤的圆袍,一直坐在褚府前院走廊椅子上等消息,跟他一块的还有很多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此次绿珠和七舟都没跟过来,柳长昀只带了必需的护卫,他现在说不紧张是假的,毕竟在长安的时候郑仲宁曾经无数次跟他说过若是禇庭诲能收她为徒她会有多高兴。


    “出来了,出来了,”柳长昀身边的男子突然看到了走廊拐角处出现了他朋友的身影。


    不一会儿,柳长昀也看到了从后花园走过来的郑仲宁,她那身鹅黄色的襦裙在人群中特别显眼。


    “玉娘,”柳长昀慌忙起身迎过去,他见郑仲宁脸色阴沉,也未敢开口问她,只是同她说着老仆已经在家做好了饭菜,里面有她喜欢吃的鸭花汤饼、鸡丝面。


    可郑仲宁依旧一言不发。


    柳长昀牵着她的手,走回了私宅,郑仲宁在路上一句话也没说,柳长昀察觉到她的手都在发抖,可能是因为一直作画太累了。


    “玉娘,我听说洛阳城西有好大一片牡丹地,有空了我就领着你去看,好不好,”柳长昀见她没有丝毫兴趣,依旧笑着哄她道:“我听说还有今年培育出来的绿牡丹呢,状若翡翠……”


    好不容易回了住处,郑仲宁再也绷不住了,坐在屋前的台阶上,双手抱着胳膊,把头埋在胳膊里,这举动把高高兴兴跑出来迎她的绿珠也吓了一跳。


    “玉娘,我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柳长昀坐在她旁边的台阶上,想让她心情好一点。


    绿珠也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扭头大跑着回屋里去给郑仲宁端来一盘梅花糕,她知道郑仲宁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梅花糕了。


    但是,绿珠看着郑仲宁露出来的白皙的大拇指,她瞬间明白了一些事,嘴角微微上扬,自己拿起来盘里的梅花糕吃了一口,豆沙馅香醇细腻,格外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