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辰

作品:《长安小娘子

    天宝五载,长安城内。


    外面天色渐暗,郑府内宅也逐渐归于寂静,各个屋里亮起烛火,偶尔还能听到几只元宝鸡扑扑腾腾打架的声音。


    十三岁的郑仲宁,在等人。


    东边的一间屋子里亮堂堂的,桌案上的莲花单足香炉袅袅升起烟雾,外面一树的粉色樱花弥漫着淡淡清香。


    “娘子,柳郎君什么时候来啊?”绿珠咬了一口宴席上剩的糯米糕,凑到郑仲宁身前问道。


    此时郑仲宁正跪坐在镜子前描眉,梳着垂挂鬓,左边头发上簪着一朵紫红色的牡丹花。


    “等他阿耶同他讲完大道理,应该就会来了吧,”她心不在焉地说道。


    描完眉,郑仲宁拿着她的瑞兽葡萄铜镜照来照去,垂挂鬓是今日早上她阿娘帮她梳的,她怕一会出门散下来,不过她觉得有个小金花梳别着应该没事。


    绿珠边嚼碎糯米糕,边盯着她的脸看,笑着对她说:“娘子,不用再照了,你够好看的了。我见过的长安小娘子里,你的眼睛是长得最好看最灵动的。”


    郑仲宁对绿珠的话非常满意,只是瞧见镜子里她右眼眼角下那颗小小的泪痣,想起有老仆曾经跟她说过这个痣不太好,不过她又不大懂,自己还是挺喜欢的。


    郑仲宁整理了整理身上的窄袖短襦衫和翡翠裙,又摸了摸头上的发簪,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柳长昀了。


    其实今日是她的生辰,白日里家里给摆了宴席庆祝,三月初二,跟谷雨节气同一天,准确来说是他们俩的生辰,郑仲宁跟柳长昀。


    柳长昀比郑仲宁大一年零三个时辰左右,她俩都是谷雨那天出生的,柳长昀是子时生人,而郑仲宁是丑时生人,两人的阿娘在未出阁时便是闺中密友。


    据郑仲宁阿娘所说,她生下来后,除了稳婆,第一个见到她的人就是柳长昀,那时候她阿耶一整天都被喊去皇城中做事,她阿娘的预产期突然提前,外祖父家又出了事,是那个姨母还有柳长昀一直陪着她阿娘。


    突然,屋后一扇窗户那里传来三声猫叫。


    “娘子!”绿珠唤她。


    郑仲宁匆忙起身,应该是柳长昀,这是他俩提前约定好的暗号。


    “柳三,是你吗?”郑仲宁轻轻推开窗户问道。


    一个长相俊秀的少年郎就蹲在窗户下面,他头上戴着黑色的幞头,身上穿着蓝色圆领窄袖袍衫。


    “是。”柳长昀轻声答道。


    郑仲宁搬了个凳子过来,跳窗出去,柳长昀在外面接住她,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窗户合上。


    “被你阿耶知道又得训斥你。”柳长昀皱着眉,压低声音,站在郑仲宁旁边,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瞧着她。


    郑仲宁提着裙摆,跺着脚不忿地朝他喊道:“我不管,我就要去!”


    “祖宗,你小点声,”柳长昀慌忙捂住郑仲宁的嘴,又瞧了瞧四周,跟做贼似的,还好没有人注意。


    郑仲宁也反应过来,立刻噤声,毕竟要是被发现了,谁都去不了了。


    柳长昀见郑仲宁消停了才松开手,转身看着她,咬着后槽牙小声说道:“谁说不让你去了。”


    他俩刚走了两步路,郑仲宁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又跑着折回去窗户那里,衣诀翻飞。


    “绿珠,我的披帛!披帛!”郑仲宁踮着脚,小声敲着窗户喊道,柳长昀也匆忙返回来站在她身后望风。


    气氛紧张得不得了,郑仲宁的手心都出汗了。


    绿珠听见后,又从把披帛窗户里给她续了过来,还跟她说让她早点回来。


    郑仲宁点点头应了之后,拿着披帛,悄悄跟着柳长昀穿过走廊,绕过房屋尽头的大柳树,走到后边小门那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钥匙,从后门溜了出去。


    “我以为你忘了什么呢,吓了我一跳。”刚出后门,柳长昀牵着她的手说道。


    郑仲宁甩开他的手,傲娇地叉着腰,哼了一声之后大摇大摆地走在他前面,“你见哪个长安小娘子出门不带个披帛啊!”


    柳长昀对郑仲宁这样的做派已经习以为常,他朝郑仲宁吐了吐舌头表示吐槽之后,又牵起她的手往小巷尽头走,他的两个仆役正等在那里。


    至于巡街的武侯,他们俩都是小孩儿,更何况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们身后还都跟着仆役,武侯们看见了也权当没看见。


    前几天逛街的时候,郑仲宁路过一家画斋,就在胜业坊内,店主说他有隋朝画家展子虔的《游春图》,郑仲宁磨了好久他才答应今天晚上给她看一眼。


    至于为什么晚上看,他说那是他的镇店之宝,白天人多眼杂,他怕出事。郑仲宁已经决定了,要是那幅画是真迹,她一定要买下来,就算花光她这些年攒的和柳长昀攒的私房钱也在所不惜。


    柳长昀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当然,郑仲宁也不是不还给他钱,她说等她有钱了就还他,至于她什么时候有钱,她也不知道。


    今夜月亮圆,照得路上亮亮的,倒也不用提灯,那家画斋离得不远,他们四个走一会儿就到了。


    画斋里面还亮着烛火,他俩让仆役上前敲门。


    “小娘子,小郎君,你俩来了!”店主开门让他俩进去,然后神神秘秘地把画拿出来,在桌子上展开。


    郑仲宁激动地一直搓手,柳长昀就跟在她身后瞧着,那两个仆役也站在一旁。


    “把烛火拿过来一点吧,”郑仲宁转头对那个店主说道,屋子里晚上不如白天光线好,太暗了,她瞧不清。


    “我给你说,要不是见小娘子是个懂画的,一般人我可不轻易拿出来给他瞧,”店主在一旁挑着眉毛,咧开大嘴说道。


    柳长昀背着手,在郑仲宁身后轻笑一声,眼神看向那店主,“你是因为知道我们俩都住在胜业坊才拿出来的吧。”


    “都差不多,差不多,你这小郎君真是玲珑剔透,这满长安谁不知道胜业坊住的都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我这东西又好,自然只有你们这样的郎君、娘子才买得起,”店主陪笑着说。


    而郑仲宁顾不上跟他们聊天,拿着烛火在一旁细细观详那副《游春图》,但那个店主光跟柳长昀说话还不够,还一直跟她搭话。


    由于怕损害到画,郑仲宁弯下腰,十分小心地靠近仔细查看,“只是这画,”那个店主还在滔滔不绝地热情夸赞他的画,直到听到郑仲宁的话之后,店主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郑仲宁直起身子,跟旁边的店主轻声说,“把烛火拿走吧。”


    柳长昀过来问她,“如何?”


    郑仲宁摇摇头。


    他俩准备离开。


    那个店主却像老鹰似的张开双臂,拦住他们的去路,陪笑着说道:“小娘子,怎么了,不行你再多看看,怎么要走了?”


    柳长昀见状立刻挡在郑仲宁身前,冷眼瞧着那人,两个仆役站在旁边隔开那个店主。


    “你那幅画是假的,”郑仲宁拽了拽身上的青绿色披帛,慢悠悠看着那店主说道。


    “胡说!你懂画吗!我那明明是真迹!”那店主有些气急败坏,双眼瞪得跟桃核似的那么大。


    两个仆役还是死死地挡住他,不让他靠近柳长昀和郑仲宁。


    “彦悰的《后画录》里有所记载,他评价此画为‘触物为情,备皆妙绝’、‘远近山川,咫尺千里。’而你的那幅画里山川明暗线条太过刻意,居然有黑线勾勒的痕迹,并且,右上角那条小路的走向不对……”郑仲宁哑声说道。


    “哪里不对?”那店主掐着肥腰,激动地问道。


    郑仲宁实在是不喜欢他这个态度,不耐烦地答他:“你见过哪条下山路是从山脊上绕过去的,你想骗人也得摹得像一点吧!”


    那店主自知理亏,气势立刻就弱了下去。


    郑仲宁虽然不喜欢做学问,可从小就学画,这点东西要是都不明白,那简直是对她人格的侮辱。


    那店主又换了一副嘴脸陪笑着说:“没想到小娘子看的倒仔细,这样吧,我便宜些卖你,50贯钱您拿去玩玩。”


    “这种货色你还敢卖五十贯。《唐九典》中明确道:‘以伪滥之物交易者,没官!’”柳长昀面无表情地对他说道。


    那个店主还是不让开路,还喊来了两个伙计帮忙,嘴里嘟嘟囔囔威胁道:“我这大晚上的也不容易,您就收了吧,不然……”


    “让开!”柳长昀握着剑柄,朝他吼道。


    “据《唐律》,明是虽未损伤,下手即便获罪。你自己掂量着办!”


    柳长昀的脾气一向是很好的,除非真的惹到他了,不然他轻易不会动怒的。


    那两个仆役一看柳长昀的脸色,也准备拉开架势抽出剑来,郑仲宁站在后面,无聊地玩弄着手里的披帛,说实话,那个店主要是敢在这条街上动手,郑仲宁可以保证他绝对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那个店主可能觉得他俩年纪小,一吓唬就把钱乖乖掏出来了,谁承想踢到铁板了,不过他可真是个蠢猪,郑仲宁的阿耶是当朝的工部侍郎,她长到十三岁至今还未曾见过一个敢威胁官中子女的人,尤其是商人。


    “小娘子,小郎君别动怒,我们店主是得了失心疯了,这里不大好,您多见谅……”一个伙计手指指着脑子那里,给他们店主求情道。


    另一个伙计见状也弯腰附和道:“我们店主确有病,这就把路给您让开,您这边请。”


    那个店主好像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立刻让开了路,呲着牙结巴解释说:“最,最,最近画斋生意不大好,我是穷疯了,小娘子、小郎君别跟我这蠢人一般见识。”


    柳长昀牵着郑仲宁的手,经过门口的时候,穿过仆役,斜了他一眼,冷冷说道:“既得了失心疯,那就滚出长安看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