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断前缘
作品:《孤家寡人》 澍原城外,山路官道。
梁封城知道此去邢都一路都不会太安宁。
先不说无因阁开考后,官道是诸地考生奔赴邢都的优选之地,这些由地方诸府考上来的学生赴京时往往带足了盘缠银钱,自会成为抢劫之徒的重点择选;且正值四月,春雨颇多,从澍原城到邢都沿途多山路,遇降雨滚石,耽误在客栈都算好的,若是停到什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就得找个山洞冻上一夜。
以及……
原本应无人的山路上总传来一阵不属于他、也不属于随从洗霜的策马声,马蹄声错落,有人在追他们。
洗霜转头看了一眼,不确定地说:“少爷,似乎是聚骨院的成桉。”
梁封城其实思考过要不要把聚骨院列入此行的不安因素之一,最终放弃——聚骨院的追杀从未停止,并非只在这一路才有,实在算不得什么特殊情况。
脑海中飞速过了一遍聚骨院死士,从中找到这个“成桉”是何等人也,恍然道:“上个月才交过手,你还踹断了他的肋骨,看来伤筋动骨一百天这话也不是谁都适用…本少爷今天可不能动手,只好靠你啦。”
昨日路过息羽山,给家中小妹买了些礼物,现下正因为怕淋雨而被他揣在怀里,若是打斗一番恐怕就要揣不住了。
刚说完,成桉策马已逼近他们。年轻人冲动,更年轻的人只会更冲动,他先甩了两柄飞刀,却被洗霜轻易挡开;随后拔剑而出,两人同道而行,终于打了个照面。
洗霜毫不避讳地盯着他腹上几寸看,出招都有些不忍,“还真是你,这么快就大好了?”
成桉本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形健朗,出招利落却十分狠毒。即便有洗霜挡着,他也招招直冲着梁封城而去,俨然一副立时要了他性命的架势。
“上次被你所伤只因疏于防备,今日定不会放过你二人!”
梁封城虽只顾着逃命,却也能腾出功夫来跟他聊几句,语重心长地说:“二伯是救过你的命还是你亲爹,伤还没好就急着跑出来替他卖命杀人?你年纪还小,手上沾血不好。”
成桉:“取你性命,我的手就不用沾血了!”
“不如你也去考无因阁,你功夫不错,说不定能为自己搏出个好前程。”
洗霜顾忌这孩子身上带着伤,出招速度并不快,甚至多以防守为主,想着拖他一时,待到进了壅城地界,成桉没有路证自然会折返。谁想到这小子倒是铁了心要在路上解决掉梁封城,竟连续出剑挡开了洗霜的阻拦,目光坚定地紧紧追着梁封城。
凉风四起,林叶簌动,是要下雨的样子。
梁封城听出身后的不对,在成桉刺向他的一瞬间飞身踩到马鞍上,将那剑尖踢回去,又稳稳落下。
成桉被踢来的力道挡了一招,稍微稳定身形便要再度上前,好在洗霜赶上,终于趁其泄力之时横马拦住了他。
梁封城勒马回身,见方才还发狠话要取他性命的小子正耷拉着肩膀,一脸无可奈何地看着抵着自己喉咙的洗霜佩剑,有些不服地说:“你这剑像是王爷用过的。”
梁封城:“父亲觉得洗霜天资过人,五岁那年就将此剑赠与他,只是洗霜爱惜,很少拿出来用。”
“不过是比我大几岁多练了几年,若与我同龄,必是我手下败将。”成桉似乎对这把剑很好奇,又十分不服气,“看来城公子很重视此次武试,连随侍都如此认真对待。”
梁封城一挑眉,这是自二人交手以来,成桉第无数次露出这样败军之将的模样。
“这是咱们第几次交手了?不如你先回去,多练几年呢。”
成桉鼓着腮帮子,眼珠都要瞪出来,“你受教于王爷,又比我年长,眼下自然比我强些!你等着,你等我……”
没等他说完,梁封城走近伸出手指移开了洗霜的剑锋,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雕花木盒。
“何物?”
“昨日路过息羽山,给小妹买的,你就顺路给带回去。仔细着些,这里面东西容易碎。”
成桉极是无语,吹胡子瞪眼看傻子一样看他:“城公子,我是来杀你的。”
梁封城毫不遮掩地嘲笑道:“呦喂,可是你连我衣角都没抓到!反正你要回府,帮个小忙都不行?”
成桉别过头去,“我不听你调遣。”
梁封城循循善诱:“这是给小妹的礼物,她可是正儿八经梁氏族谱上的公子,你听不听她调遣?”
成桉不说话了。
片刻,撇着头将那木盒稳稳揣进了怀里。继续方才没说完的话,“虽然今日败于你二人,但迟早有一天你会死在我手里。”
梁封城敷衍地说:“行行行,祝你早日取我性命,金盆洗手。”
成桉抿了抿嘴,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
洗霜侧过耳问:“你说什么呢?”
“我说,”他稍微大了些声音,“……那我祝城公子此去邢都,武试高中。”
“我没听错吧?”洗霜新奇地说,“你还会说好听话呢?”
成桉瞥过眼去,“若公子高中,到底是给梁家长脸。不过我反正是要杀你的,即便高中头名授官任职,追去邢都也会取你性命。”
“这倒是奇怪了。”梁封城敛了笑意,“不去考试,我连梁家族谱都入不了;去考试,若考了头名算梁家的脸面,可二伯依旧要取我的性命,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成桉梗着脖子,“公子一口一个二伯叫着,可你也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梁府三院的公子,主子为何遣聚骨院追杀,公子自己不清楚吗?”
“你——”洗霜立时又抬起剑柄横在成桉身前,却被梁封城挡住了。明明是极冲撞无理的言语,他却并没有反驳成桉的话,只是低了语气嘱咐道:
“你小心顾好那盒子。”
二人目送成桉调头离开,一个小孩坐在马上摇摇晃晃,比追来时颓废了不少。洗霜收了剑,有些不解地说:“真不知道二院主子从何处找来的这些孩子,年纪轻轻,竟就成了他的死士。”
“还个顶个的轴呢。”梁封城说。
他想起来与成桉初次交手,是第一次在澍原过完中秋回邢都的路上,那小子冒着大雨追了他们一天一夜,最后被洗霜拦下,劝了好一会儿才给劝回去。
自那之后,只要是梁封城简从出门,总是能在各种地方遇到澍原二伯派来的人。或是成桉,或是其他的几个,他们来自梁俭培养死士的聚骨院,在近二十年乃至今后很久的时间里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刺杀梁封城。
洗霜收了剑,“少爷就是脾气太好,他们来取你性命,你却次次留人性命,这才让他们如此肆无忌惮。”
“一群小孩懂个什么。”梁封城说,“两位祖母和小妹都在澍原,以后还要靠二伯的人多加看护。”
洗霜:“就算少爷不说,二院主子也会好生看护她们的,他可分的清楚。”
“嘶——洗霜啊……”
“怎么?”
梁封城一副深思苦索的表情,“你说这聚骨院的孩子,莫非真是二伯的私出子?”
“……”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嘛!为什么他们这样听我那傻二伯的话?”
洗霜抬头看一眼天色,“似乎要下雨。”
话刚说完,果真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声渐大,另一道马蹄声又渐渐清晰,伴随着车轮吱吱呀呀的摩擦音,再往后是随从的护卫随架跑来的脚步声。
梁封城眯眼看去,商贾之家的马车不可越级,即使装饰再华贵繁琐也只能用单乘,木制雕字牌令亦不能配流苏,只孤零零地挂着,随着马车顶上的络子晃来晃去。
那马车上摇摇晃晃的是“沈”字牌令。
梁封城的眼神有些复杂,他想到了些什么,突然有些不安,在马车停下之前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里面的人。
倒是洗霜眼神一亮,“少爷,是沈姑娘!”却见自家少爷并没有“卿卿长相送”的欢喜,面上却有犹豫神色,整个人都十分僵硬。
“少爷?”
梁封城定定看着马车停下,一个女侍先下车撑伞,随后一名身着藕色裙衫的女子在她的搀扶下下了车。
梁封城先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敛去神色跳身下马,洗霜早早撑好了伞。
沈淞站在侍女身后,虽双手执一柄团扇遮去一半面容,却也能见得眼波流转的好模样,这目光停在梁封城身上,“梁公子匆匆而去,沈淞只好如此。”
梁封城还在看着她,良久,洗霜干咳一声,他才恍然道:“晚春天寒,本不想劳动姑娘相送。”
“昨日随母亲至梁府探望老夫人,才得知公子已然离家赴京。”沈淞柔声道:“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我是说,不知公子何日再回澍原,便想着来送一送也好。”
雨势渐大,梁封城感觉到有风把雨水打到他的脸上,这样的雨水可以遮住原本的神情,再没什么要藏的,反而让他放松不少。
“离愁如春水,迢迢不断,本不想经这一遭,没想到姑娘还是来了。山路崎岖,寒意逼人,你身体不好,这一路难为你了。”
沈淞有些不敢看他,躲开了梁封城直视的目光,将袖中的什么东西交给了侍女,后者则递向了洗霜。
洗霜接过,梁封城低头看去,是枚再熟悉不过的透白环心玉佩。这玉佩成色极好,只是圆环上遍布着由中心散出的明显裂痕,是被什么尖锐之物刺过。
沈淞道:“梁公子所赠此玉,曾言能保我平安。如今公子要去做极危险之事,沈淞便将此玉还赠与公子,由它护公子平安罢。”
梁封城忽而明白方才心中的不安来自何处,他极为复杂地看向沈淞,仿若在寻求一个确定答案,后者则以沉默回应他。
良久,梁封城嗓音沙哑地说了一句,“那就…多谢沈姑娘。”
沈淞似松了口气,声音也有些不稳,弱弱地从团扇后面传出:“这世间有许多舍与不舍,公子既已做出选择,沈淞不能相随,便只能在此处目送公子离开。无因阁武试非死即伤,只希望有此玉相护,使这一遭可少受些罪。”
倾盆雨势将二人完全隔绝开,谁也无法踏出自己的伞下,只好在各自一处遮蔽里相视。
“你身体一直不好,晚春切勿贪凉。澍原气候极好,寻医更是方便,可多住些时日。”梁封城补充一句,“梁府会一直照应的。”
沈淞轻轻摇头,“既无牵扯,何谈照应。离家多日,待天气好些我便回承平去。”
梁封城面色错愕,半晌才吐出一句:“一路保重。”
“公子亦是。”
两人相视无言,片刻,沈淞款款行了一礼,未等梁封城回礼便转身由侍女扶着上了马车,疾疾而来,又疾疾而去。
洗霜看看手中的玉佩,又看看梁封城,“沈姑娘这是怎么了?与少爷的亲事就在眼前,怎么要回承平去?”
梁封城看着马车而去的方向,喃喃道:“都是留不住。”
想过这一路会不太平,却没想到是这样的不太平。
他方才还能一本正经地劝着成桉,现在却不能再假装镇定地送别沈淞。
梁封城使劲挺了挺脊背,又跨上马去。
洗霜没听清少爷在说什么,把玉佩塞到他手上,“当日老夫人去沈府提亲事,少爷将此物当作见礼赠与沈姑娘。只可惜后来沈家走商遇险,这玉佩为沈姑娘挡了一箭,成了现在这样全是裂痕。不过也好,沈姑娘没事,可见此玉有灵。如今她将此玉交给少爷,定能保护少爷武试平安。”
梁封城摩挲着手中冰玉,良久无言。
这样的沉默一直延续到二人进入壅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