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天下谁人不识君

    姬绍一愣,其余几个考生,尤其是李仕林,已挤开别人上去满面堆笑地行礼道:“宜博士早安,学生见过宜博士!原来水莲榭的监考老师竟是宜博士,学生果然是好福气!监考事累,学生愧疚,愧疚啊!”


    姬绍心道:“……他爷爷的我见到这贼小子,怎么没早把耳朵堵起来?”


    虽被李仕林挤在后头,几个考生仍是老老实实向宜生博士行了礼。


    姬绍被挤在最后头,眼见前面几人有如风吹麦穗,已即将把他露出来了,实在不得已,也勉强弯腰行礼。


    姬绍压着头,只听得前头一道清清淡淡的声音:“免礼。诸君请入座,座位上有名字。”


    堵在前头的人一走,这才让姬绍得空去看座位分布:八人分了两竖排,四横排。姬绍向最后一排走去,心道:“我一定要是最后一排,不然题又答不出,还坐在监考的眼皮底下,岂不是……”


    “姬绍。”但宜生忽然叫他。


    姬绍心中咯噔一下,回头看向宜生:其实他宁愿相信此人叫散宜生,也不相信此人叫宜生。姓散……姓散就姓散呗,姓散的是少,可世上又不是没有。


    “怎么了?”姬绍勉强道:“宜博士?”


    宜博士指了指他眼皮子底下,第一排且离他最近的一个座位:“你不在后面,你在这里。”


    众考生幸灾乐祸地看向姬绍,李仕林的一个小跟班还发出一声笑。


    “……”姬绍过去。“谢博士。”


    可能是在此人来法子监以前,姬绍便在别处见过此人两面。这两面中,此人都实在算不得肃重持威,到现在姬绍心中对此人也没有敬畏和当作老师的实感,反觉得十分荒谬。


    姬绍跪坐到考位上,压低头,声音也很低,但坐在前面的人能听到:“博士,到底怎么称呼您?散博士?宜博士?还是,散宜博士?”


    此人在看他。姬绍不得已抬眼,看到此人似常常含笑的眼,含笑不含情,此情非是男女之情,乃人之常情。


    “名字即人的身份,即此人以此身份做过的事。”此人笑道:“可身份过去了,名字便也过去了。我如今是一个新人,是你们法子监的博士,做的是我过去从未做过的事。一个新身份,便理应有一个新名字。”


    此人说的话也只有姬绍能听到:“可如今我的新名字还没有取好,要不然……姬绍,你替我取一个新名字,好不好?”


    “……”姬绍心道:“这还说他不是癫子?我多嘴问他干什么?可癫子现在也能进法子监当老师了?”


    但姬绍继而想道:“可看常萝卜对他的态度,想来这人实在不可能没有一点真本事,当真是个京城后门货……那是因为、那是因为……


    “噢,想到了,从前便听常萝卜说某些术士,尤其是钻研奇门大派的术士,往往因为二十年三十年一无进展,或是不得心意,心血大败,便会变得疯疯癫癫的了……这人难不成走的是这个路数?那和庆老师也有几分相像了,每日都钻在自己的天地中出不来。”


    姬绍勉强给此人找了个借口,劝慰自己此人应当不是脑袋有问题。


    姬绍反问道:“博士,您要我给您取名字?”


    此人笑道:“有何不可?只要你取的名字合我来日的命,那我还要谢谢你。”


    姬绍道:“那我实在不知道您以后的命,也给您取不得名字了,只好继续叫您宜博士了。”


    但此人道:“名字总归是要取的,今日你想不出来,来日可以慢慢地想。”


    姬绍心道:“……你有病吧?你爹娘不给你起名字,怎么成了我的任务?我给你取什么名字?要不你进我姬家跟老子姓,姬二狗和姬三鸡你选一个……”


    姬绍还在腹诽,宜生已将今天第一门考试的考卷取了出来,手指轻拨,每人面前射落一份考卷。榭中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纸面展动声。


    宜生道:“巳时到,诸君请动笔。”


    然后宜生微微俯身,行走间掠过姬绍,只留姬绍听得一句话:“二狗三鸡都不错,只是不合我命。”


    姬绍压低头看卷面,脑袋中却只回响着宜生刚才说的那句话。


    此人……会读心???


    但姬绍随即便想道:“什么读心?老子是术士,怎么还信这些话本子里才有的玩意儿?这人究竟是怎么看出我在想什么的??只有一种可能……


    “卜卦。”


    卜卦有两大派:物卜和天地卜。天地卜大家都是一样的,用阴炁写周王金文,卜问天地。姬绍现在想的是物卜。


    物卜形式有千百种,卜卦卜得不熟悉的,便首先要借外物,有铜钱用铜钱,有蓍草用蓍草,有香灰用香灰,水平好些的,手头有什么用什么。


    卜卦熟悉了,不必再借外物,只需掐指诀稍算,便能大致算出一二。


    若更为一骑绝尘的卜卦水平,连掐诀也不必了,心中诵念,自有结果。这样的水平,姬绍只在昌公那里见过:那天面上还在和他说话,里子已经把他到底怎么回的金阊都算得清清楚楚了。


    但卜卦卜别人心里在想什么,姬绍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当真能行得通??


    考试时间已经过了二刻钟,四分之一,姬绍脑子中还乱糟糟的,在想刚才宜生露的究竟是哪一手。


    “难道刚才我心中骂他是个癫子,”姬绍想道,“这人也一并‘听’到了?所以要震慑我,他不是没有真本事?……坏了,我在这里胡思乱想,这人不会也‘听’得到吧?”


    姬绍扶头,悄悄地向前看一眼。


    宜生静静地坐在椅子中,没有去监察任何一个考生,只持一本册子在看。姬绍稍稍抻头,看清了那册子书皮上的字:


    《风后奇门》


    “得。”姬绍心道:“还当真是奇门派术士。难不成奇门中有读心的术数?在白浦县我还想着回来看看遁甲奇门局的书,检验检验我是不是学奇门的料,可回来连轴考试都没有空,等考完我就去看。”


    李仕林这头更为贼眉鼠眼地不住打量监考老师。


    李仕林想道:“新来的博士也不知道脾气如何?可一开考,就在上面看书,连瞧都不往下瞧的,想来不是和宋归山一样手松?”


    开考没过第三刻钟,李仕林的后一桌轻轻地用笔头在卷面上点了三下,一张阴炁封住的小抄出现在李仕林的桌上。


    李仕林连忙拿手面盖住。这种小抄,手松的老师是看见权当没看见,手严的……那他们就倒了霉了,只是阴炁封住的小抄,除非故意卜算,或者恰好看见小抄纸,不然是发现不了的。


    李仕林掩着小抄纸藏到卷面下,两只眼向上偷觑。


    小抄纸在卷面下一揉,便展开了。李仕林借翻卷,飞快地瞄过去一眼……


    却只见纸上空白一片,只一个朱砂红笔批的大字:戒。


    姬绍这头还在琢磨:“奇门派是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术数,可难道当真有‘读心术’?学奇门就能读心,那大家不都乱了套了吗?都能读心,那这世上连敢在背地里说人家几句不好的术士也没有啦!”


    姬绍一边腹诽,一边又提心吊胆怕被人家发现在腹诽,一边提心吊胆怕被发现,一边又实在忍不住腹诽。


    等得姬绍终于勉强稳下心神,把心思放在答卷上,一掐算时辰——


    考试时辰已过了四分之三。


    “坏事!”姬绍心道:“怎么过得这么快!我还没有做完第一道题!”


    文考卷子分三大部分:填空、选择、分析。


    姬绍想快快答卷,仔细看去,却只觉两眼茫茫,认得卷面上在讲什么话已是勉强,更分辨不出哪里少了、哪里多了,哪种药材又是寒是热、活血止血。


    两刻钟后,众考生只觉得笔头一顿,便如千钧重,再也写不动字了。


    宜生道:“午时到,诸君停笔,请交卷。”


    姬绍刚好在最后一道分析题上写完一通乱编的最后一字。


    法子监规定考生不准在答卷时占卜答案,但没说不准考生在不使用术数的情况下“占卜”。姬绍从脚边拾了片叶子,丢了两刻钟,叶子正面,就一律是的、好的、活的、热的,叶子反面,就不是、不好、坏的、冷的、不行的。


    姬绍把卷子交上去,心中想道:“我丢的答案,都是天意,要是我没有过,那也定是天意不让我过……他爷爷的,老子去拜文昌庙不能白拜,散老……散宜老来点作用啊!”


    但虽然心中如此宽慰,姬绍仍旧十分沮丧,想道:“算了,过不了就过不了吧。大不了没有春假,重新补考了……若是能好运拿丙的话。”


    同钱益多、赵北关见面时,姬绍连去白鹤楼吃午饭的心情都没有了,说道:“你们两人先去吧,我自己逛逛……啐!考个烂试考得老子一脑袋十八个包。”


    但作为好哥们儿,钱益多还是找沈秋梧给姬绍带了两个梅干菜烧饼。


    沈秋梧见姬绍如丧考妣,俏皮话也没敢说,烧饼塞给姬绍就匆匆走了。


    姬绍叼着烧饼,郁郁不得志地去找没人的地方溜达。但远远地,姬绍瞧见宜生那身雪白的衣裳进了存思堂。


    存思堂是法子监议事的屋堂,大门常开,窗户却时时紧闭,可不必走近,姬绍便见存思堂不知道为什么开了一扇偏窗,这偏窗颇隐蔽,却从其中可以直直看到存思堂中的光景:


    算上宜生,西监的三位博士都齐了,还有昌公。


    昌公、常萝卜、庆老师都是椅背冲着姬绍,只有宜生微微偏过半面对着姬绍这边。


    可宜生却像没看到姬绍一样,姬绍没有偷听的兴趣,稍稍躬下腰,过去去把存思堂的偏窗给重新关上,恰好只听到宜生的半句话:“……皇室檀公簋失窃,我此行便是……”


    姬绍把窗户关上,心道:“什么谭?什么龟?”


    掐算出离下场考试还有不足二刻钟,姬绍咬住一口烧饼在心中骂道:“他妈的,考个鸟试!考得老子比妓院龟公都窝囊!”


    窗户关上一声极细微的锁页转动声,寻常人或许听不到,堂中几人怎会听不到。


    常照山微微皱眉,庆隆立刻回头,手中掐算。昌公只是淡淡地微笑地看着宜生。


    宜生亦笑,说道:“无妨。檀公簋是周王灭商留下的铜簋,实乃国宝,此次失窃,应天府中调查得此物现今已流入了金阊府。”


    常照山一针见血道:“宜博士,经周王传世至今的三千年之古物,想来不是普普通通一铜簋。”


    “不错。”宜生笑道:“这檀公簋……是仙子仙弟盗走的。”


    仙子仙弟……常照山的思绪在此称呼上停留了片刻:如今的术士,已经鲜少有叫那些邪祟信徒为“仙子仙弟”的了,这个称呼连在史册记载上,都已是很久以前了。


    “邪祟便邪祟,怎还叫得这样婉转?”庆隆皱眉道:“宜博士,你说的是……这檀公簋现在在邪祟手中?”


    宜生笑而不语,庆隆最看不得别人卖关子,正要再问,昌公微笑道:“檀公簋失窃,实为大不幸,可想来追寻檀公簋一事,应当是应天府金乌卫的分内事,怎样也摊派不到金阊府法子监的西监头上来。


    “若阁下来金阊府是为檀公簋而来,且定要从法子监入手,那阁下应当去的是法子监的上监,哪怕是上监,也定要给阁下那位旧友面子的。”


    宜生看了一眼那扇已被关上的偏窗,忽然大笑道:“诸位误解!我何时说过我来金阊府是为了找那个檀公簋?那个檀公簋找得到与找不到,与我又有何关?”


    常照山凝眉道:“阁下方才不是说过……”


    宜生道:“我说的是我来金阊府,其中一个目的是向我那位旧友保证过,檀公簋便是毁掉,也绝无可能最后落到仙子仙弟手中,而并非——我也从未如此说过:我是要将檀公簋完璧归赵。”


    今早这位从应天府派来的新博士托给昌公一封应天府紫禁城中送来的信,信中只有八字:


    “檀公簋已到金阊府”。


    昌公本有意在上午几人共同谈论此事,但不料这位新博士不知为何执意要去监考,到现在才得空暇聚头。


    昌公没有错漏这位新博士话中每一丝隐讯。昌公微笑道:“那阁下其余的目的呢?”


    “一些过去的事,我不记得了。”宜生笑道:“我的那位旧友告诉我,我要到此等着……我会在此记起我是谁,记起我余生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