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天下谁人不识君

    他们这些下监的监生,哪怕是向来自命不凡的东监监生,如不是因缘际会,都永无可能和上监的监生见上一面。


    倒不是上监的监生都一个个自恃身份,不屑于和“下等人”际会,而是上下实在离得太远。


    便如行阶,下监监生在阶下,上监监生在阶顶,阶顶的人不须立规矩规定阶下的人不准与他们说话,他们当中便有太多阶梯把他们隔绝,连一眼、一字也俱不通行。


    钱益多满面笑容,把姬绍向后拉了几步:“好的,好的,告退。”


    钱益多连忙把姬绍远远地拉开了:“你没听到么?让我们快些让道,你还站在那里不动,你知道那是谁吗??”


    姬绍仍旧皱着眉头:“谁?”


    姬绍口中在问来人是谁,心中却想:“我还没有见过,原来一个色的衣裳,居然也能有如此大的差别。一件华贵得让别人未见其人,便战战兢兢、纷纷避让;一件却只是宽衣大袖,像山中来的隐士。


    “可要我选……我还是选第二件。衣服合身就行,不须多饰,就像我学术数,能打就行,管它好看不好看——我的目标是成为当世第一英雄无双的术士,不是成为当世第一花里胡哨的术士。”


    一双凤眼从伞下瞥向那两个穿黑色衣裳的年轻人。


    “那二人也是法子监的监生?”


    钱益多双眼闪电似的从那头急速瞟来一眼,掩住嘴巴压低声音道:“那个高个头,英俊些的应当是王爷的世子!那个蓄须的……想来是总督的长嗣!”


    “哈哈哈哈小王爷当真心细如发啊!想来是下监的两个小监生。”


    “此次你我二人偷偷过来便好了。每次总是这样,排场太大。”


    “好好好!这倒是我的不是了,记错记错,下次我一定叫人都藏在暗处,不扰小王爷的清静!已到文昌庙了……请!”


    “走吧,老钱。”姬绍道:“回监。”


    西监存思堂中。


    不同姬绍和钱益多两人来的时候,此刻门窗俱都逼紧了,只点了一盏油灯。窗外仍是阴雨绵绵,风云晦暗,一丝冷意从窗外透到人的衣料子里。


    堂中坐有三人,各是昌公、常照山、庆隆。


    西监实在算不得壮大,至今算上昌公,百门术数皆有通会的博士只有三人。其余是六名专精一门的“专才”助教。


    昌公道:“下午早些时候,魏信便给我传回信来了,并捎了一句话:此事暂可拖延,但终归不能拖延得太久……金阊来日恐怕已再不是总督一人的一言堂了。”


    堂中沉默片刻,庆隆起身躬礼道:“昌公!这四五年中,我已十分感激西监对我的宽容和帮助,可若有一天,因为我要连累得西监化为乌有,昌公和常先生的心血都付诸东流,那我庆某还不是如此寡恩廉耻之人!”


    庆隆有近门框高,脸面色红,同留一口微红的长髯。现今这脸面已红涨发紫。


    昌公去把庆隆扶起来,摇了摇头道:“庆隆啊,如果当真有一天,西监没有了的话,也决计和你没有关系。”


    “怎会没有关系?”庆隆道:“总督府的人,分明便是要打压新派术士,把新派术士都统统革除出金阊府,我是金阊府倡议新派的排得上号的术士,怎么会连累不到西监?”


    昌公看向常照山,常照山叹了口气,弹出一道阴炁化进庆隆十二外经中。


    “庆兄,莫激动,你先心平气和些,我们一起来捋一捋。”常照山道:“之所以有人要革除新派术士,打的名头是新派术士不守老祖宗的规矩,不重阴阳,只会钻研奇技淫巧,做一堆稀奇古怪的器具……”


    “天下术士是一家,新派术士如何不重阴阳!”庆隆愤慨道:“五行八卦是行炁的术数,可奇技也一般是行炁的术数啊!这分明都是一般从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怎么就能说我们不守祖宗的规矩了呢?!


    “寻常匠人要皓首穷技才能钻研出的、改善好的东西,术士做同样的事,耗力不足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既然做术士,是为来日谋,为什么去和邪祟打打杀杀便是正途,做器械、改器械,便是左门外道??”


    常照山摇头道:“庆兄,一个人能安身立命在己所想己所欲中固然很好,可有时也实在不得不张开双眼,去看看这世上的别人怎么想。


    “新派术士图求的奇技,有时实在和匠人的界限太模糊。新派术士经手改良的器械,钻研出的新器械比寻常匠人实在要多太多,更快太多。那到最后,这些新鲜技艺,都流向了谁的手中呢?”


    庆隆道:“你……你是要新派术士把新器械都卖给金阊的大商号?”


    常照山道:“不然。我只是举一个例子,来证明一件事情:你们若是把技艺卖给不知名的小商,小商因此发达了,那大商和发达后变成大商的小商,便绝无可能和你们站在同一边。


    “比如金阊造船的龙头,陈家。想来庆兄也有所听闻:二十年前,一个外府的新派术士,把造船的一项新技,卖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船商,这小船商让陈家吃了大亏,花了天价才勉强吞并下来,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恢复到往日的风光。”


    常照山看向庆隆道:“你让这些豪富人家,如何能对新派术士心无芥蒂?”


    庆隆握紧拳头。“那难道新派术士就要去依托这些商人吗?”


    “绝无可能。”常照山道:“若是新派术士要去仰仗这些生意人,那这些生意人是不是该出大笔钱财来供养?你的本事越大,你拿的钱也越多。为人一世,哪怕是术士,也不是个个都有庆兄这般护佑天下的壮志的,所图不过一富一贵。


    “若是做新派术士便能大富一生,钱财无忧——那这金阊府,这世上,又有谁还想每日里研究这些发不了财的老古董,又有谁不去做新派术士?可庆兄,你扪心自问,只研究奇技的新派术士,当真当得起绞杀邪祟,封闭史册的重任吗?


    “只要有一日,世上邪祟未除,官府便不可能容许新派术士大肆发展……庆兄,你要去想想,别人怎样想。”


    庆隆怔怔的,跌坐回椅子上。


    “或有一日新派术士会得以彰扬。”昌公道:“但世事曲折迂回,此一迂回间,或便是人之一生,或是生死相隔。庆隆,千万不要以卵击石。”


    昌公坐回椅子,猎鹰般的双眼微微阖起:“早在一个月前,魏信便传信给我,说总督府有把我调回东监的想法……此一事不知道还能拖延多久。但我想来想去,认为蹊跷。”


    常照山也都坐回,思索片刻凝眉道:“若把您调离,西监无首,或许……”停了片刻,常照山长叹:“此为暗拆,或许我与庆隆的调离令也便不远了。”


    一监之中,老师俱都调走,西监自然不复存在。


    庆隆摇头,苦笑道:“想来我不会调离了。我亦不图调离,若西监解散,我便离开金阊府,去做个四海游客了。”


    常照山喟叹:“当初成立西监,本是魏督堂亲自下的差令,督堂一向求新求变,想在金阊府府西做出一番天地来。不想不到六年,便已变天了。”


    昌公摇头止道:“总督府新旧两派盘根错节,我等休得再议。惕防风中有耳。”


    “不说丧气话。”昌公面上微微现出一丝笑来,“今日倒是有一件新鲜事,要与二位同讲。”


    “一会儿你们给所有监生发一封信,”昌公道,“明日辰正都来观想院报到,西监来了一位新博士,要介绍介绍给大家见见。”


    常照山讶然:“昌公!府中正盘算着怎样把西监的人都调走,怎么还会在这时……”


    “不是从金阊府调来的。”昌公道:“此人是从应天府下来的……奉的皇令。”


    姬绍和钱益多偷偷溜回监内时,天色已经黢黑了。


    在路上两趟,湿了两套衣裳,那套还撕了一大块布去,已经穿不得了。


    法子监一年只发四套衣裳,两套夏装,两套秋装。这两套衣裳是姬绍仅有的两套夏装,要是去给法子监做衣裳的庄子另买,里外一套要五百文,还不算靴子。


    姬绍想了半天,今天才是三月第一天,一个月只有二两银子,一天便花掉四分之一……后面三十天要怎么过?


    姬绍只好脱了外衣,先拿皂角洗了洗,穿着滴水的里衣,坐在床头起八卦局生火烤衣裳。


    突然,一片狰狞如同大嘴的阴炁向姬绍面门上射来。


    “我日!”姬绍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手中火一抖,便猎猎烧在烤火的衣裳上了。可那片阴炁却在他眉目之间及时刹车,抖抖擞擞地吐了几口口炁,变成一封信:


    “明天辰正,来观想院集合,有大惊喜!”


    姬绍衣裳一抖,把那封信打了个七零八落,心中骂道:“他娘的!这鬼什子信,一看就是他奶奶的季大脑袋发的!怎么不把老子吓死??”


    季大脑袋,本名季直,教历代历朝史的助教老师。


    姬绍连忙去抢救衣裳,翻了一通,最后心痛地在胸口看到一个拳头大的洞。


    若是明天穿这身出去,姬绍在白浦县遇险的事,就会传成姬绍在白浦县遇害,被怪物当胸掏了个大洞。


    姬绍本月零用钱,减五百文。


    第二日在卖衣裳的庄子,姬绍装作灵机一动问能不能只要上衣,不要下衣,或者只要外衣,不要里衣……卖衣裳的娘子回他买就买,不买快走,一大早天他娘的还没亮,别耽搁她回去睡早觉。


    等姬绍赶回法子监,赶去观想院,还是迟了两刻钟。


    观想院南面是监生的坐席,北面是老师的讲堂。等姬绍风尘仆仆地赶到,观想院的监生已经散了个七七八八,远远的只有讲堂那边站着几个老师在说笑。


    姬绍脚顿在一棵香樟树后,心道:“完蛋!迟到!观想院每个座位都是有名姓的,常萝卜肯定发现我没有来了……但想来以常萝卜的本事,我衣裳烧的洞有多大想来都算到了……


    “咦?那常萝卜岂不是也一并都算到我昨天去送信,进而算到我没有老老实实坐马车回来了?完蛋,完蛋,完蛋!我不要上去自投罗网了,快快溜吧!”


    姬绍的双脚正朝后退了一步,一枚卦钱“噌!”地破空射在姬绍躲在后面的那棵大樟树上,连累得樟兄都掉了几丛叶子。


    常萝卜的双眼远远地径直看向他,声音不大,却直传进姬绍双耳:“姬绍,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