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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天下谁人不识君》 白鹤楼,原来是金阊府府东数得上号的大酒楼,这两年也在府西开了一家分号。
到了府西,白鹤楼也“入乡随俗”,打的是一个“不论你兜里有几个钱,白鹤楼都能让你心满意足、酒足饭饱、满口称道”的名号。
贵有贵的吃法,贱有贱的吃法,而且都声称吃的绝对是府东当家大厨的手艺。
且不论这个名号是不是太夸大其辞,白鹤楼的食客确实都清一水儿认为,白鹤楼的面条,十分值得一尝。
一碗浓油赤酱的素面,加一样时鲜浇头,二十文以里解决。
姬绍他们几个监生,每每不知道这顿吃什么的时候,便去白鹤楼要一碗面。
姬绍心道:“吃碗面条?老子倒是想去吃碗面条,昌公让老子吃吗?他妈的老子去吃面,昌公一算算到老子在吃面,老子岂不是就此呜呼哀哉了?”
姬绍摇摇头,也笑道:“不急,说不定昌公这封信十分要紧,咱们先去送信,送完信再找地儿吃饭也不迟。”
“怪了怪了,”钱益多听了觉得十分稀奇,“这么看重公事?你出去一趟,这是中了邪还是变了性了?白浦县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姬绍道:“……白浦县的事,要是常萝卜让说,以后有空我再和你讲,但反正你这几天不要在我面前提‘中邪’这俩字了,我听着瘆得慌。”
钱益多一听,越发惊奇,可也识趣地就此闭口打住。
从西监走到总督的宅邸,用双脚走过去要快一个时辰,两人为了省功夫,去马站雇了个马车夫,又坐上了马车。
姬绍掀开小车帘看外面的雨幕,心中想道:“回金阊的路上我才吹牛说要去拜访拜访总督,总督是拜访不到了,拜访拜访总督宅邸也算是拜了半个总督……哎?我还不知道昌公居然还和总督有干系,不知道这封信又是为什么?”
不过姬绍也只是随便想想,可万万没有拆昌公的信的胆子。
背地里拆术士的信,还不如当着他的面拆。
姬绍看向钱益多,钱益多也看向姬绍。
钱益多心中一声“不妙!这是在打什么坏主意?”,连忙起话题道:“一会儿送完信,你是回监里,还是再在外面逛逛?”
姬绍的脑子从“昌公写的什么信”,果然转到了钱益多的话头上:“下这么大雨,出都出来了,送完信就回去了,不可惜了吗?”
钱益多有些忧心:“可是昌公不是让我们在太阳落山以前回去吗?下大雨都是阴天,哪儿还看得到太阳,要说天黑,那也很早便天黑了。”
姬绍沉默片刻,别过头。“昌公别有深意,不要多问。”
马蹄噔噔地踏上这区分了府西和府东的青云桥。青云桥有百步宽,还没踏上这宽阔的桥面,铛铛的马铃声、车轱辘声、大雨中越见焦躁的叫骂声,已作鼎沸状了。桥下雕碧画舫款款穿过,美人音、丝竹音都统统掩在了朦胧的珠帘后。
姬绍堵住耳朵,稍稍掀开车帘子。
府西还多是整洁的黑瓦白墙小楼,府东匿在磅礴雨幕后,隐约现出琉璃瓦的彩色光泽,这片地界的泼天富贵,便是在躲躲藏藏中也已初露一端。
姬绍已在这青云桥上走过许多次了,但每次走过,还是要照例骂上一句:“妈的,一座破桥,东西两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连穿过青云桥的行客,向东、向西的脸上也都仿佛完全是不同光景:
向西走的多是脚夫小贩,担着石头沉的重担子,嘴中骂骂咧咧,谁溅了他一滴泥点子,便要日他的十八代祖宗;向东走的便形形色色,去办事的,冒大雨去游玩的,去给老板做活的,每人脸上都似带着一分期盼,两只脚踩在青云桥上,便似已青云直上。
钱益多也看着车帘外,感叹道:“府东人,才是做人哪,不亏生下来在世上活一遭。”
姬绍不以为然,嗤笑道:“说的好像府东没穷人一样。”
钱益多嘿了一声,笑眯眯道:“府东还真没有穷人,穷人在府东,除了做乞丐乞讨,还有法子留在府东么?在府东无凭无靠无家的,可算不得府东人。”
姬绍没话说,不想和钱益多辩驳。
都来府东多少回了,钱益多却仿佛对府东的每一条巷子每一块石头都还十分新鲜,一路在姬绍耳朵边念念叨叨的,不是说这条巷子上的铺子看涨,现今已是一月多少多少两银子,就是说那条巷子的某家铺子开业才两个月,已欠了钱庄大笔银子,老板都被官家抓走了。
姬绍权当没听到。凡是有“钱”一字的事,钱益多再啰嗦不过。姬绍怀疑每天米行开行的米价一斤贵贱了几文,钱益多都要记在心里。
知子莫若父,钱益多十分对得起他爹给的名字。听说钱益多还有个弟弟,叫钱益多多。
“……姬绍你看!黄金台!”钱益多眼中有些羡慕,“我来了金阊府半年多,还没有去黄金台看过,听说祖皇帝就是在这黄金台,率百万大军,大败前朝逆贼,一举登帝的……姬绍,你去看过没有?”
“没什么好看的。”姬绍道:“不都是后来修的吗?”
“后来修的不假,”钱益多嘟囔道,“可那也该去看看,听说有一条纯金打的金龙呢,说是祖皇帝的化身,能护佑万世子孙……周王庙到了!”
姬绍看过去,心道:“周王庙?”
朦胧大雨中,隐约能看到黄金台金碧辉煌的雕梁,比起黄金台,周王庙极为古朴,黑色厚重的檐顶,似乎升起一阵阵雾似的香火气。
冒着这样的坏天气,路上依旧不乏行客,人声杂杂,十个人中便要有四五个外府口音。大路两头,密密集集一间间酒楼行旅,旅馆门前便打出招牌:窄房一间一百五十文,大房一间三百文,景房价日议。
这价格比起姬绍冬天来的时候已经翻了番,比起白浦县的行旅,更是要高四五倍了。
酒肆茶坊的旗招在大雨中抬不起头,行客却在大雨中人人昂起脑袋,眯缝起眼睛,找出符合自己价钱的去处。
黄金台、周王庙附近的这几条大路小巷,口袋里没有几两银子的穷人便是卖了全身家当,也买不到这里一个铺盖大的地方。
姬绍正想到“回府路上不还说要去去晦气么?那就去武王庙拜拜咯”,便已听到马车夫“吁”的一声,在外面高声道:“两位大人……白衣巷到了!”
钱益多悄悄向姬绍笑道:“上车前还叫我们老板,下车已叫我们大人了。”
若不是亲自来一趟,姬绍还实在想像不到,这样一个香客游客来来往往的闹市,竟然还有这样一条窄巷闹中取静,僻静不显地深藏其中。
钱益多这个时候也不说话了,两人安静地一起走进了白衣巷。
一面高大的朱红大门在一刻钟后,终于出现在两人面前。巷子前头,仍然看不到头。
门前的两个握着长枪的侍卫冷冷地看着他们两个人走了过来。
钱益多把手心出的汗在监服后面抹了抹,才去摸怀里的信,但摸出怀里的信,才想起还没有通报。
钱益多正要点头哈腰,腰后大穴却一阵麻痹,险些“哎哟”出声,被迫挺直了腰板子:“二位!麻烦……麻烦通报魏信魏大人,我这里有一封西监监公的信要给他。”
姬绍把手背回腰后,也冷冷地,没有说话。
姬绍心道:“好你个狗腿子,对昌公谄媚谄媚也就算了,老子要被抓住把柄,在昌公面前也要谄媚……可你他爷爷的对两个侍卫也要点头哈腰,真是狗怂惯了不知道怎么当人了,丢法子监的脸!”
两个侍卫冷冷地审视了两个人一阵。
“你们是法子监的监生?”
姬绍道:“正是。”
“稍等,我进去通报魏大人。”
半晌,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人出来了。此人衣着富贵,面上却难掩劳神劳心的疲色。姬绍从此人衣着,猜或许他便是魏信。
姬绍把信从钱益多手中接过,再双手递给魏信:“您是魏信魏大人么?这是昌公的信。”
魏信虽是总督亲信,却对他们两个年轻监生还算和颜悦色:“正是。二位小友想来是昌公的高徒,今日这般大雨,劳烦二位小友冒雨来送信了。”
“大人客气,送信本也是清闲差事。”
魏信把信收到了衣襟中:“近日金阊事多,今日我实在不便留二位小友歇息。二位回去尽可回告昌公,这封信我一定转交到。”
“麻烦魏大人了,”姬绍向魏信行了一礼,“那我们两人就先告辞了。”
姬绍和钱益多相看一眼,姬绍心道“完事,玩去咯”,两人在屋檐下一个重新戴上斗笠,一个撑开伞,正走出几步,却忽然听魏信道:“且慢!我还有一句话,要二位小友转达给昌公!”
姬绍回头,见魏信匆匆走来。魏信的仆役要给他撑伞,魏信却只拿了伞,让仆役远远落在后面。
到姬绍和钱益多眼前,魏信才低声道:“请二位转达给昌公:这金阊府的头上,已今时不同往日,昌公的事可以拖,可总有拖不下去的那天。此话是我魏信和昌公说的,这句话,也务必请二位一并转达到。”
说完,魏信竟向姬绍和钱益多行了一礼:“既然昌公信任二位小友来托信,那我也信任二位小友,定然不负我所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