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坤
作品:《天下谁人不识君》 老师!”赵北关见到常照山推门进来,踉跄起来,险些跌倒在地上,“老师……姬绍他,他……”
赵北关竟然不敢继续问下去,语气颤抖道:“姬绍他怎么样?”
沈秋梧连忙把赵北关这个头号病号扶住,也向老师行了一礼,心中莫名其妙地想道:“你们两个是关系好,可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关系这样好了?姬绍怎么样?姬绍活蹦乱跳,一点儿伤没有,好得很哪,你个躺在床上下不来的,还关心人家好不好?”
“你现在不宜情绪激动,先歇回去,秋梧,你把他扶回榻上去。”常照山扬扬手。
赵北关勉强坐回到榻上,嘴唇还在颤抖:“老师,姬绍他……”
沈秋梧更是听得莫名其妙来,想道:怎么回事?难道是赵师弟对姬师弟竟……
不该啊!沈秋梧心中扼腕:怎会如此!
姬绍那小子虽是长得有几分人模样,赵师弟相貌又太过着急,两人一起时赵师弟都有些像姬绍的小叔……
但论起人品来,赵师弟这般沉默寡言、忠直不二的老实人,姬绍那自恋透顶、唯我独尊的臭德性可是能把赵师弟伤得体无完肤啊!
赵师弟,你糊涂啊!!
正在沈秋梧回想这两人在之前有什么蛛丝马迹之时,常老师向她摇摇头道:“我检查检查北关的伤势,秋梧,你先出去片刻。”
“噢……噢!”沈秋梧慢了二拍应道,“好的,好的!老师,我先出去了。”
沈师姐出去时把门也关好了。在关上门那一刻,赵北关感受到常老师瞬时在这间茶歇室内起了一个反窥探、反卜算的阴炁之门。
阴为消减,亦为隐秘。
看来接下来的对话,老师是不想让除他们二人以外的任何人听到。
赵北关心中生出隐隐的绝望,竟有些害怕从老师口中听到老师将要对他说的……老师的验证。
两个人都先沉默了片刻。赵北关不敢先开口。半晌,常照山沉吟道:“你说,你被困在宋府的时候,起了一个金钱卦,占卜到……那个新郎官打扮,后来被我一箭射死的姬绍,才是真姬绍?”
茶歇室中死一样的寂静。
片刻,赵北关颤抖道:“……是。”
“那你认为,现在活下来的这个,是从宋府出来的怪物?”
赵北关手脚都发起抖来。他永远忘不了,他以为那新郎官才是怪物,可是起出的金钱卦,卦中告诉他,新郎官便是和他同门的姬绍。
他害怕是宋府有邪祟信众设下的局,干扰卜算结果,让卜算结果不准,于是后来他在宋府连占十三卦,从他自己,占到王福王禄……
卦卦皆准。
赵北关道:“我不知道……老师,我不知道。”
常照山问:“那你可曾占过现在这个姬绍?你可曾占过他是不是真的姬绍?”
赵北关看向常照山,眼白中全是这几日不得休息的血丝。“老师,难道世上还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么?”
如何没有占过?
他从宋府占到白浦县县衙,在沈秋梧来以前,他还在起课卜占。卜占是耗费心神之事,可他顾不得,也实在不懂,不懂怎么会这样……
同样的一个问题,解出的答案怎么会数次是,又数次不是???
常照山把手搭在赵北关肩头,一股冰冷的阴炁沿他的十二外经运转进来,吸收了他不安不宁的心绪,渐渐地平静、昏昏欲睡了起来。
“你说的那个新郎官的尸体,是三百年以前的古人,三百年前的古人,怎么会是姬绍?”常照山的声音好像能让他迅速跌入睡眠,转眼间便已半睡,“你起卦的次数太多了,你忘记了我教过你们的……起卦不可反复,亦不可有执念,不然这本便是对起卦结果的一种扰乱。
“你数日未睡,好好休息吧……若是姬绍能过得了金乌卫那一关……
“他便是姬绍。”
赵北关在榻上睡着了。常照山低头默然片刻,从学生的桌子上取了一张纸,用黑色的阴炁在纸上写了一行飘渺的金文:
“大启元贞十九年,金阊府法子监西监姬绍,其犹为人乎?”
金文成型的瞬间,这张纸被常照山手中的火焰焚没。
黑色的纸灰簌簌落下来,在桌子上形成一个灰色的金文:
“然”。
常照山摇头笑了笑,桌子上的纸灰被风吹得没有留下痕迹。
他才教导过学生不要反复起课,莫有执念。他偏倒这三四日里,就这一个问题,占卜占了四五回了。
赵北关不肯和他直说,可猜也猜得到,赵北关这几日定是占卜姬绍还是不是原来那个姬绍占出了问题。可赵北关受伤甚重,又反复起课,又怎么可能不会对占卜结果有所扰乱?
何况姬绍如今,还要过金乌卫这一关。
沈秋梧不老实是在师弟师妹面前不老实,在常老师面前老实得不得了。老老实实在茶歇室外面等了好久,才等到老师出来,连忙迎上去道:“老师……赵师弟伤势怎么样?很严重吗?”
她刚才细想了一下赵师弟和姬绍,越想越觉得心有戚戚。
赵师弟,糊涂啊,太糊涂了!
一个能让你受伤这么严重,自己屁事没有的男人……且再上个月才到十八岁,怎么值得托付呢??
“没什么大碍,只是这些天欠缺休息。”常照山道,“我让他先睡了。”
沈秋梧老老实实地“噢”了一声。常照山突然皱起眉头问她道:“你和姬绍熟悉……你可知道,姬绍是不是曾交过一个姓朱的朋友?他有没有和你提起过?”
“姓朱?”沈秋梧也皱起眉头来,“男的女的?”
常照山顿住片刻,面色有些说不出的怪。“男人。”
沈秋梧心道:男人?姬绍那小子认识的男人,您觉得我能认识得过来吗?
若是女人,那还有的说道说道。男人,姬绍那小子认识的男人多如牛毛,还不算上在老家认识的,这我哪儿认得过来?
但理是这个理,沈秋梧可没这个胆子和常照山“讲理”,便问道:“姓朱,我想一想……还有别的特征么?譬如是哪一家的人,有没有去法子监找过姬绍,或者相貌上有什么特别明显的特征?”
这话问得让常照山也回想了好一会儿。但想了半天,最后常照山却摇了摇头道:“他人不矮,约莫和姬绍一般高,不太爱说话,相貌……没太有特征。”
“……”沈秋梧沉默片刻后道:“我记住了,我留意一下。”
常照山又想了想:“噢……他很有特点的是他的八字,四天干四地支均属水,且属阴水。听口音是庆春府那边的,他叫……他说他叫朱堪。”
庆春府和金阊府同为东七府之一,是金阊府的南邻。
“庆春?”沈秋梧突然想起来道,“姬绍不就是从庆春来的吗?”
和这九个金乌卫,姬绍有幸把他险些挂在宋府的经历,又经历了一遍。
这是姬绍平生以来,头一回被金乌卫审查。
他还是他自己,但在这个宋府喜宴的回忆场景中,多了九双眼睛。这九双眼睛的存在,在姬绍的感知里清清楚楚,甚至能敏锐地感知到谁附着在哪个人的视角上,谁又从原本的视角换成了另一个人的视角。
姬绍隐约感觉到不对,若他对这遁甲奇门局里的每一个人的存在都感知得这么清楚,那怎么还能说是别人审查他……
分明是他在掌控这些人。
姬绍心中竟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些人在局里能看到什么,也掌握在我的手里。
这个念头一落地,像回忆中一样一身佃农打扮,一张风吹日晒的佃农的脸,站在喜宴中一动不动的姬绍连呼吸也停了片刻,心中想道:“不对……不对!遁甲奇门局怎会是这样?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这九个金乌卫究竟是把注意力都放在这人皮影子一样的宾客身上,还是根本从入局以来,就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姬绍木头一样半晌一动不动,竟没有一人发觉有任何不对。
眼见赵北关喝得酩酊大醉,按照原本发生的事,此刻该姬绍从背后推搡一把赵北关了……
姬绍猛地抬起腿来,一脚踹在赵北关的屁股上,吼道:“你个蠢驴脑袋,妈的醒醒啊!看看和你喝酒的这些都是些什么东西!”
赵北关却如他回忆中那样,愕然道:“姬绍!这是怎么……”然后不识好歹地一杯酒泼向他,袭向他心口:“你是谁?是你把我们引到这里来的?!”
每一个金乌卫的反应,在姬绍的脑海中显现得清晰毕现。
那几个青衣裳一动不动,李尚那三个蓝衣裳根本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们两个说的这种屁话上,换了几个附着的视角,警惕着随时有可能发生的变动。
姬绍开始不安起来。既怕金乌卫接着查下去,当真查出些什么,把他就地正法……哪怕不就地正法,恐怕他这辈子也再不得自由,再不见得他爹了。
一旦涉及史册邪祟的所有人所有事……不是常萝卜能保他保下来的。
可他又怕……他虽不知,却当真已成了邪祟。
姬绍想起他爹姬有才的脸,脑子里却又闪过常萝卜那张威威然的脸。
去年秋天,常萝卜给他们上的第一堂课,后面他睡着了,便只记得常萝卜说的第一句话:
“法子监的监生,诸位要真正做的只有一件事,便是救民。若是你们愚钝,没有救民的本事,那在你们自己成为民害时,解决自己,就是你们最大的本事。”
此话还被一些好拍马屁的监生去和他们西监的监公打小报告:“常博士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救民?当真是目无王法!在大启,我们做圣上的子民,在金阊府,便是做会稽王的子民,最大的要义当然是做忠君之事,尽忠君之心!”
监公大为感动,便让那几个拍马屁的监生回去抄了十遍大启史和大启王法条文。
此后再没有爱拍马屁的监生来监公面前打小报告。
姬绍心道:“我不想寻死,给自己添麻烦,可也不想今日在这段回忆上动手脚,他日给别人找麻烦……那便听天由命吧,信命总没错。”
听天由命。
让他们查。
且看今日我究竟是人,还是那邪祟。
姬绍不再操纵这遁甲奇门局中的情景变化,静静呆在佃农身体中,看着之后发生的事完全如同当初发生时一样在他们十人眼前重演。

